普京要求用卢布支付天然气，德国能否摆脱对俄依赖？

如月久远 · 发表于 2022-4-1 20:01:00

在地缘政治背景改变的情况下，德国需要重新审视国家的整体能源战略

图/IC
文｜《财经》记者江玮
编辑｜郝洲
俄乌冲突使得德国的天然气供应陷入巨大的不确定性。
俄罗斯总统普京3月31日签署行政命令，要求向俄罗斯购买天然气的外国客户从4月1日起以卢布作为结算货币，否则合同将被中止。“如果没有进行这样的支付，我们将视买方违约，他们将承担由此造成的后果。没人会免费向我们卖东西，我们也不是在做慈善。”
包括德国在内的西方国家拒绝以卢布作为支付货币。按照现有合同，他们以欧元或美元进行结算。俄方提出的新规要求他们通过俄罗斯天然气工业银行以欧元或美元转账，天然气工业银行再将这笔资金转为卢布用于购买天然气。
出于对莫斯科方面切断天然气供应的担心，德国于3月30日宣布启动天然气供应三级应急方案中的第一级别“预警”。一旦天然气供应形势恶化至最高程度，国家将进行干预，实施天然气配给。
由于决定在2022年退出核电，并在2038年关停所有煤电厂，德国近年来对天然气的依赖程度不断加深。在德国的能源消费结构中，天然气占比超过25%，而德国进口的天然气中有55%来自俄罗斯。
今年3月，美国总统拜登宣布美国禁止从俄罗斯进口石油和其他能源，但对俄罗斯能源的依附使得德国无法做出同样的举动。没有哪个西方经济体像德国这般有超过一半的天然气和煤炭以及三分之一的石油均来自俄罗斯。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美国在2021年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仅占其进口石油总量的8%。
“我们将多元化我们的能源系统，未来我们不会再购买这么多来自俄罗斯的煤炭和天然气。”德国副总理兼经济与气候行动部长罗伯特·哈贝克说。他同时指出，立刻抵制俄罗斯的天然气和石油供应将会伤害德国人民，导致大规模失业和贫困。
去年冬天以来，德国的天然气价格急剧上涨。德国工商联会（DIHK）在今年2月进行的调查显示，在28000家受访企业中，大约三分之二的企业将能源价格列为他们最大的商业风险之一。在工业领域，这一比例高达85%。德国民众也因不断上涨的能源价格而不得不支付更高的能源账单。在俄乌冲突爆发之后，德国的能源供应陷入愈发严峻的境地。
短时间内仍需依赖天然气
3月25日，哈贝克提交了德国《能源安全进展报告》。这份报告指出，德国正在努力减少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计划于今年秋天放弃使用俄罗斯煤炭，今年年底告别俄罗斯石油，但短期内德国仍然无法摆脱俄罗斯的天然气，至少要等到2024年夏天。
与俄罗斯石油相比，德国对俄方天然气的倚赖更成问题。“石油更容易被取代，因为它的市场是全球性的，供应也更充足。”德国波茨坦气候影响研究所（PIK）气候与能源政策工作组负责人迈克尔·帕勒对《财经》记者分析说。
德国科隆大学能源经济研究所的一份研究表明，德国对天然气的需求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即使到2030年，天然气占德国能源需求的比例只会实现小幅下降，降至17%。报告指出：“天然气在未来几年仍将是供暖的主要能源来源。”
为了实现降低温室气体排放的目标，德国将逐步削弱对天然气的依赖。但在发电方面，由于德国计划退出核能以及煤电，一段时间内仍将倚重天然气。天然气在家庭供暖上的作用更是难以取代，大约一半的德国家庭使用天然气取暖。
俄罗斯是德国最大的天然气供应商。在俄乌冲突爆发之前，德国希望通过北溪2号工程加大对俄罗斯天然气的进口。北溪2号管道全程1230公里，它将使得俄罗斯经波罗的海向欧洲输送天然气的能力翻番。这条耗资110亿美元的管道已经竣工，但在正式投入使用之前还需要完成认证程序。朔尔茨在今年2月宣布暂停对这一项目的审批，迈出了德国切断与俄罗斯天然气关系的重要一步。
“虽然管道的基础设施建设总体上已经完成，但现在看来这条管道不太可能会被启用。”大宗品市场信息服务商ICIS全球能源信息总监埃德·考克斯对《财经》记者表示。
切断对俄罗斯的天然气依赖将使德国的天然气供应留下庞大的缺口。德国最大的天然气供应商之一意昂集团（E.ON）首席执行官莱昂哈德·伯恩鲍姆表示，虽然德国在这个冬天的能源供应没有问题，但下一个冬天将会面临挑战。“认为俄罗斯的天然气在一夜之间可以被其他来源完全替代是不切实际的。”他说。
上述科隆大学的研究表明，如果欧洲停止从俄罗斯进口天然气，欧洲的天然气存量可以使德国和其他欧洲国家在未来几个月的天然气供应不受影响。
转向液化天然气
德国政府正在为填补空缺寻找更多的天然气来源，来自美国和卡塔尔的液化天然气成为首要选项。今年1月，欧洲创纪录地进口了近110亿立方米的液化天然气，其中约有一半来自美国。
3月25日，在美国总统拜登访问欧洲期间，美国与欧盟达成协议，将向欧洲供应更多的液化天然气。根据协议，今年美国向欧洲提供的液化天然气将至少额外增加150亿立方米。2021年，美国向欧盟出口了220亿立方米的液化天然气。
然而在短时间内，卡塔尔和美国还很难填补俄罗斯天然气的空缺。国际能源署公布的数据显示，欧盟成员国去年一共从俄罗斯进口了155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
“来自美国和卡塔尔的液化天然气将发挥主要作用，帮助德国减轻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靠，但这不会立刻奏效。”考克斯说，他长期跟踪液化天然气全球市场。
与俄罗斯出口经过管道运输的天然气不同，卡塔尔和美国主要提供液化天然气，后者更易运输但价格更昂贵。
卡塔尔能源部长萨阿德·谢里达·阿尔卡比表示，俄罗斯提供了欧洲天然气需求30%到40%的份额，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取代这样的数量。“大部分液化天然气是长期合同，目的地也非常明确，因此想要很快取代如此数量的份额几乎是不可能的。”作为世界上最大的液化天然气生产者，卡塔尔的天然气大部分销往亚洲国家。
哈贝克于3月20日到访多哈，与卡塔尔达成了长期的天然气采购协议。卡塔尔能源公司在一份声明中说，多年来它一直与德国方面就供应液化天然气展开谈判，但相关讨论直到最近才达成具体协议。双方同意两国的公司将重新展开接触，推进关于液化天然气长期供应的讨论。
即使卡塔尔和美国可以向德国提供液化天然气，德国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目前德国境内没有可以接收和处理液化天然气的场站。“事后看来，德国应该更多元化它的能源来源，也许应该早一点建液化天然气场站。”帕勒表示。
德国对修建液化天然气场站的讨论持续多年，但由于天然气在德国能源结构中的长期作用不够明确，建设液化天然气进口基础设施的必要性一直存在争议。
但在天然气的供应形势发生变化之后，共识已经迅速达成。“我们将以比目前计划更快的速度建造自己的液化天然气接收站。”朔尔茨在今年3月下旬说。德国已经做出决定，将在北海海岸的布伦斯比特尔和威廉港修建两个液化天然气场站，前者每年可以接收80亿立方米的液化天然气，后者的容量为120亿立方米。
这些场站未来还将用于接收环境更友好的气体。“今天接收液化天然气的场站在未来可以接收绿色的氢气。”朔尔茨说。作为清洁的可再生能源，氢能在释放能量的过程中不产生碳排放。
据德国媒体报道，德国能源公司Uniper将复活在威廉港修建液化天然气场站的计划。由于对液化天然气缺乏足够的兴趣，这一计划曾在2020年底被放弃。建设布伦斯比特尔液化天然气场站的申请于去年6月提交，但审批程序进展缓慢。
在与卡塔尔官员的会晤中，哈贝克表示，德国政府已采取具体行动加快两个液化天然气接收站的建设。
但天然气场站的建设需要时间。在完工之前，德国公司将通过租借三座浮动式场站来接收液化天然气，它们最早有望在2022年底投入使用。
考克斯指出，德国想要摆脱俄罗斯能源供应没有简单或者省钱的方式。“短期内没有单一的解决方案。解决方案的成本会很高，带来更多竞争，尤其在液化天然气方面，在德国、欧洲乃至包括中国的全球市场。”他说。
加快可再生能源开发，仍需过渡选项
“如果德国想要永久摆脱俄罗斯能源，它需要对所有燃料选项持开放态度，天然气、核能、煤炭和可再生能源。”考克斯说。
德国设定了在2045年实现碳中和的目标，这意味着它将加大对可再生能源基础设施的投资。哈贝克表示，加速提高可再生能源发电产能，是德国减少对俄罗斯化石能源依赖的关键。为此，德国政府准备修订《可再生能源法》，计划在2030年将风电和太阳能发电占发电总量的比例提高至80%。
去年德国大选后展开的组阁谈判中，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达成共识，将简化风电和太阳能厂的审批程序。
在过去一个月，德国加快步伐，与阿联酋、澳大利亚、挪威等国签署合作协议，将进口更多氢能。德国政府曾在2020年6月推出《国家氢能战略》，希望促进氢的生产和使用。
然而，在可再生能源完全取代传统能源之前，德国仍然需要过渡选项。与煤炭和石油相比，对环境破坏程度更小的天然气曾被认为将在过渡期发挥主导作用。但为了降低对俄罗斯天然气的倚赖，原有的一些退出计划将被放缓。
“在地缘政治背景改变的情况下，不设禁区地重新审视我们国家的整体能源战略是明智的。”德国财政部长克里斯蒂安·林德纳近日在接受德国媒体采访时说。他表示，德国需要重新考虑禁止在北海开采新的石油和天然气的禁令。
俄乌冲突升级之后，德国国内出现了要求推迟退出核电和煤电的声音。基社盟党魁马库斯·索德尔指出，应该将现存核反应堆的运行时间延长三年到五年。“在目前的紧急情况下，这是一个好的过渡方案，既可以生产价格更低的电力，同时可以减轻对环境的影响。”他说。
按照计划，德国将在2022年关闭境内的最后三座核电站。在2011年日本福岛核事故之后，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宣布逐渐关闭德国境内的所有核电厂。当时核能为德国提供了将近四分之一的电力供应。弃核决定使得德国对俄罗斯天然气的依赖程度加剧。
德国的邻国比利时已经在为推迟关闭核电站做准备。比利时原本计划在2025年淘汰核能，但现在决定将这一计划延后十年。比利时能源部长廷恩·范德·斯特拉滕在国会发言中表示，只要能确保核反应堆的安全，保证供应的安全和可负担性，应对延长核反应堆的使用年限持开放态度。
与比利时相比，延长核电厂使用年限的选择在德国面临更多阻力。联合执政的绿党旗帜鲜明地反对核能。绿党主导的经济与气候部和环境与核安全部均认为，延长核电站寿命对能源安全做出的贡献有限，却又会在其他地方产生更高的成本。
一个更现实的权宜之计也许是推迟淘汰煤电的时间，尽管这将与德国减少碳排放的目标背道而驰。“短期内，作为预防措施以及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我们需要让燃煤电厂处于待命状态，也许甚至让它们继续运营。”哈贝克说。对于一个绿党出身的部长而言，在俄乌冲突升级之前很难想象他会做出这样的表态。
德国此前设定了在2038年退出煤炭的时间表，当前的“红绿灯”执政联盟在组阁协议里提出希望能在2030年完成这一目标，但现在为了削减天然气发电的比例，他们可能需要允许煤电厂运行更长的时间。“实用主义必须战胜政治承诺……能源供应必须得到保证。”哈贝克说。
对于延长煤炭使用时间对于德国气候变化目标的影响，帕勒表示，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目前的形势会持续多久。如果德国很快停止从俄罗斯进口天然气，并且之后不撤回这一决定，这对气候变化目标的影响会更持久。“但德国致力于实现它的目标，在欧盟排放交易系统的总量限额里，对延长煤炭的使用而又不危及气候目标也还有一定空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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