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多年前,美国牧师永伟里身骑白马手握圣经走在云南糯福县街头,却被当地人误当成是救世「天神」。 他顺势在中缅边境建立了一个庞大的政教合一的体系,直到多年后,被一个隐姓埋名的流亡者一举端掉。 1895 年 5 月,34 岁的美国浸信会传教士永伟里(William Young)带着妻子莉拉抵达缅甸北部的昔卜。在这里,他计划和先期抵达的英国传教士兰伯特(Lambert)一起在缅北传播福音。3 年前,夫妻二人受教会派遣来到缅甸仰光,随后一路北上,在城镇集市上布道,效果一般。
先前兰伯特在给永伟里的信中说,虽然昔卜人挺顽固,传教进展缓慢,但是相信教会开学校、办医院的策略终究会奏效。昔卜的诏法(缅甸各土邦君主称号)对传教士态度友好,眼下正是缺人之际。兰伯特干劲十足,他热切地盼望永氏夫妻尽早抵达昔卜,共同将基督的福音传遍缅甸。
当永伟里到达昔卜教堂时,他终于见到了兰伯特,后者并未如期待中那样高兴——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五天前的一个深夜,兰伯特在住所被「匪帮」用傣刀刺死。
傣刀是一种当地常见武器,在傣族村寨每个男人都随身携带用来防身、开路、生产和祭祀。傣刀刀柄浑圆,颀长的刀身拉出一条缓缓向刀背弯曲的优美弧线,刀尖收窄,形成一个尖尖的锐角。在有经验的刀客手中,它可单手持握也可以双手并握,是致命的武器。
无论这个入侵的「土匪」是谁,他或他们都极有经验。根据浸信会的档案,兰伯特一共受了三处致命伤。
第一刀砍断了他的颈椎,几乎让他身首分离,喷溅的血液画出一个不规则的扇形。
第二刀从上往下击穿了他的头盖骨;
仿佛还嫌不够,刀客以极大的力量斜挥一刀从肩膀直插胸背,可怜的英国人肩上可怖的血口里,锁骨和肩胛骨碎裂的骨渣四处散落,切开的肺早已塌缩。与这三处致命的刀伤相比,左手上的五刀和大腿上的一刀几可忽略不计。
兰伯特遇袭后试图反抗,他手里有枪。可是刀客没有给他瞄准的时间,他刚一掏枪准备射击就被砍中,一发子弹打到房门上。
这就是不远万里来到缅甸的英国传教士的最后挣扎,他甚至没能把提着的灯笼放下就倒地。他的身体压住了灯笼,灯笼摔碎后火苗烧着了他的衣服,灼伤了皮肤。
「He was quite dead.(他死得透透的。)」浸信会的报告里总结说。
更诡异的是,「土匪」既没有拿走兰伯特的手表,口袋里的钱也分文未动。当听到枪声的仆人赶来时,现场只有兰伯特面目全非的尸体躺在钱箱旁——「土匪」对箱子也没有兴趣。
这场不图财的谋杀可能和昔卜本地的宗教信仰有关,昔卜地处缅北核心,是缅北最强大的三个土邦之一,居民以傣族为主,佛教信仰极其坚定。
本地诏法虽然表面上迫于英国殖民者的压力允许传教,但内心依然有根深蒂固的抵触和敌意。
永伟里翻看了兰伯特留下的日记,在死前的最后一篇日记中,除了期盼永氏夫妻到来,兰伯特还提到他在集市上传教的经历。他足足在集市上布了三个小时的道,当地人对他兴趣浓厚,问了他很多很多问题。兰伯特深受感动,认为虽然傣人虽然顽固,但是在上帝的指引下,他们终究会接受福音。而永伟里夫妇的到来,会是这个伟大事业的开端。
19 世纪,今天中国、缅甸、老挝、泰国四国交界处的大片土地仍散布着由傣族诏法统领的大大小小的土邦。他们互相之间时而结亲,时而相争。一些土邦既作为中国的土司给中国朝贡,又作为缅甸的附庸邦给缅王送花马礼,和铜金对抗未遂的孟连土司就是当中典型。
英国在 1885 年才占领了包括掸邦在内的上缅甸。桀骜不驯的上缅甸人让英国人大为头痛,因此他们欢迎各路传教士前来传教,以图让上缅甸「文明化」。
在这批被英国招揽来的传教士中,永伟很不起眼。
这个生长于美国中部伊利诺伊州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里的农民儿子在 23 岁之前一直在家务农。
23 岁时,可能是受到了上帝的感召,他决心献身宗教,在基督教背景的内布拉斯加州多恩学院拿到了神学学位。1887 年,他开始在内布拉斯加州为浸信会布道,他有了 60 个信徒,修了一个小教堂。
19 世纪美国教会认为要让基督再临,全世界都要接受福音。各大教会向外派出传教士。对年轻的永伟里来说,在美国小镇布道已经无法满足他的宗教热情——他父亲去世的那一晚,他看到基督显形,命令他将福音传到世界最远的角落。很快,他和夫人到了波士顿,加入美国浸信会外方传教会。
初出茅庐,夫妻两人就把传教的目标锁定在世界另一头的非洲。到底是麦田劳作赋予了他无与伦比的勇气,还是血管里流淌着冒险基因,抑或是过于天真低估了风险已经不得而知。不过,外方传教会并未同意让他去非洲,而是派他去英属缅甸传教。
兰伯特的死让刚到昔卜的永伟里始料未及,而昔卜人的顽固也是超乎想象。
截至 1899 年永伟里 7 年服务期满,莉拉又不幸罹患重病,两人回到美国为止,永伟里传播福音的唯一成果是让几个昔卜监狱里的犯人皈依了基督。
永伟里对自己的传教事业非常绝望,甚至发出了「撒旦在掸邦根深蒂固」的感慨。
(景谷的傣族,和昔卜的傣族是同一个支系)
回到美国不久,莉拉病逝,永伟里也年近四旬,但这个倔强的农民之子决定再赴缅甸。
安葬好夫人后,他将女儿托付给亲戚,跟外方教会申请去另一个缅北强邦——景栋。在昔卜的日子里,如果说永伟里有什么收获,那就是听说更北边的景栋居民多元开放,可能对外乡人没有昔卜那么强的敌意。
永伟里再次登上前往缅甸的客船。长达半年的航程中,他和船上一位叫黛尔·梅森的女士熟络起来。梅森小姐和永伟里算是同行,她受长老会派遣准备前往印度传教。然而,当航程结束时,梅森小姐已经变成了新的永夫人,她皈依了浸信会,放弃了去印度的使命,决定和新婚丈夫一起前往景栋。
景栋是中缅老泰四国交界地区传统四大城市之一(中国景洪、缅甸景栋、老挝琅勃拉邦、泰国清迈),位于缅甸通向中国的交通要道上,地处高山之中的一块小盆地。
每五天,景栋会开一场大集市,四面八方的居民都会来景栋赶集。和昔卜不同,景栋集市上除了当地的傣族人和云南马帮外,周边山区的山民也会前来售卖山里的物产,换回生活必需品。
一天,永伟里照常来到景栋集市上传教,他骑着一匹白马,手持《圣经》。
两个从云南双江来景栋赶集的拉祜青年李老大、李老二,看到了他,他们顿时激动不已,消息如同野火一般传遍了集市和山区:
铜金和尚派来的骑着白马、带着书前来拯救拉祜族的白人降临了!
弥赛亚
铜金和尚是谁?
他于拉祜族人而言,是个犹如神一般的存在。他本人也叫「南栅佛王」。八十多年前,铜金在拉祜族建立了一个政教合一的体系,通过控制银矿、盐井和粮食的生意,在当地人苦于嘉庆皇帝的清账策略时,曾拯救数十万失业的拉祜人。
1812 年,铜金被嘉庆皇帝凌迟处死。
自铜金死后,拉祜人便一直祈祷铜金转世,再次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他们将铜金和尚的传奇融合到当地的传说中,在当地流传着这样的说法:
「时机成熟,神就会寻找我们,进入我们的家。
有一个征兆,当它出现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神要来了:
骑在白马上的白人给我们带来神的圣经」
83 年后,永伟里骑着白马手握圣经,出现在拉祜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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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栋传教的成功程度让永伟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短短几年时间成千的山民受洗,皈依了基督。永伟里甚至不用试图说服他们——山民见到他就像见到了神一样,主动跪拜请求他的指导,他被尊称为 Jomo(人神)。
坎坷半生的永伟里终于找到了自己传教事业的福地,他不再轻易放过任何机会。为了彻底利用铜金转世的传说,他让李老大、李老二先去中国境内的糯福筹建教堂,还造出了一个号称有铜金签名的烟筒。
传统信奉佛教的景栋依然抵制着永伟里,景栋诏法对传教士并不热情,坚决不让永建教堂。永伟里对此早有准备,他找到了英国殖民当局,在当局的命令下,景栋诏法只得让出景栋城西北的一块空地准许修建教堂,但报复也在暗流汹涌。
随着基督信徒与日俱增,景栋衙门开始行动。虽然他们不会冒着招惹英国人的风险把传教士直接杀掉,但是在匪帮横行的缅北,类似于兰伯牧师特遭遇的「意外」却可以合理地频繁发生,而且景栋位于中缅边境,四周的崇山峻岭为匪徒提供了绝好的庇护所。
1902 年,新教堂落成,永家踌躇满志地从之前栖居的竹楼教堂搬进了砖瓦结构的新教堂。前一年,夫妻俩的大儿子永亨乐出生。传教事业蒸蒸日上,不断有人在集市上被夫妻的布道吸引而来。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天夜里,11 个傣族匪徒冲入了教堂抢劫。永伟里夫妇和幼子被勒令待在一边不许动。将值钱物件洗劫一空后,土匪并没有离开,他们用傣语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
他们不知道的是,永伟里这时已经学会了傣语,谈话内容让他不寒而栗:土匪正在商量要如何处置这几个外国人。一个匪徒坚持杀掉,另一个说不能杀,原因是洋人死后变成的厉鬼可能会穷凶极恶,报复起来后果严重。
匪徒们争执不休,最终决定卜卦。万幸,卦象是「不杀」。永家三口侥幸捡回性命,同时,景栋衙门也试图再次制造一起「兰伯特惨案」,所幸,永伟里的新夫人黛尔在抵达景栋后,很快与景栋的贵族妇女交上了朋友,贵妇朋友把景栋衙门试图暗杀外国传教士的计划泄露给了黛尔,这又救了永家一命。
两番逃过劫难的永伟里意识到,在这个危险的地方,没有武装保护,非但做不了上帝的牧羊人,连自己也会变成待宰的羔羊。他开始组建教堂自卫队,购买枪支武装,从此,至少在景栋城,再也没人敢对他们下手了。
当然,远在天边的美国浸信会不可能接受这个莫名其妙的转世传说。得知永伟里利用邪说传教后,浸信会大为惊恐,加之永伟里传教重数量不重质量,教徒实际上是把永伟里本人当神拜。
教会启动调查,生怕缅北大山里孵化出异端宗教,永伟里对此非常不满,但仍以自己传教成果丰硕、皈依者极多为由,暂且应付过去。
这期间,永伟里和黛尔的二儿子也出生了。兄弟二人从小就跟景栋当地人玩在一起,能说傣语、拉祜语,永伟里给他们分别取名为永亨乐、永文生。1908 年,全家回美国探亲,永氏兄弟本来被留在美国念书,但他们无比想念景栋的生活,反而和美国格格不入,永伟里只好把他们带回了景栋。
现在,永伟里已经认识到,拉祜人的分布中心仍然在中国境内。要想获得更大的成功,他的基地要搬离人口仍是傣族佛教徒为主的景栋。1905 年,永伟里从景栋越境进入云南双江县和澜沧县,考察入中国境内传教的可能,一路上,上千名拉祜族和佤族山民皈依。回去后他写了一篇《来自景栋的消息——越过中国边界的一次旅行》,发表在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浸信会杂志上。这次旅行后,永伟里决定以澜沧县糯福乡作为据点,向中国的拉祜族传播基督教。
(1905 年发表的美国浸信会 91 周年年鉴,里面有永伟里的报告)
(永伟里在浸信会杂志上发表的文章)
然而,双江县管带彭锟发现了这个形迹可疑的美国人,将其送出境外。1916 年,永伟里再度去孟连谈买地建教堂的事,孟连土司毫无兴趣。同年,永家回美国休假,永伟里苦口婆心地劝说浸信会同意他进入中国,浸信会终于批准了他赴云南传教的请求。不过,英缅当局不准他从景栋直接前往中国境内,因为这会经过远近闻名的猎头佤族的居住区——阿佤山。
在中缅边境的佤族山区,大部分是中国领土,其余一千多里是中缅未定界,毗邻澜沧县,有约 80 多万人口,由 12 个佤族王子统治。
猎头则是佤族祈祷谷物丰收的仪式。每年播种前他们会到村寨外,猎杀过路人或者其他村寨和民族的人,通常是青壮年男子,胡子浓密者尤佳。猎头者把头割下、装进挎包带回寨子,把血撒在土地上,奉献给谷魂,谷物才会发芽。这是他们最崇高和神圣的习俗,也让阿佤山成了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禁地。
周边民族中,最害怕佤族人的可能就是拉祜人。澜沧的拉祜族个别地方,禁止用土坯造墙盖房,一律使用竹笆、木板,原因是不隔音的材料便于提防佤族猎头者,而以土坯为墙,人们睡熟时猎头者挖墙便不易察觉。
对于早就偷偷入境过中国的永伟里来说,这不是什么问题,但英缅政府的禁令不可不从。
1920 年,永家人从西雅图启程,经过上海、香港,抵达越南海防,再搭乘滇越铁路来到昆明,然后走陆路前往西双版纳,最后,抵达澜沧县。
云南糯福
永家来中国传教前已经跟中国当局报备。中方约法三章:一、只许在澜沧县及缅宁县(临沧)县城内或附近百里之内租地建堂;二、外出传教必须先行将目的地通知地方官,得到允许并派人保护方能前往;三、阿佤山、拉祜山等佤族和拉祜族聚居地区不可随意前往,否则后果自负。永伟里只答应了后两条。
糯福,永伟里称其为 Banna,是傣语「千田」的意思,和「西双版纳」的「版纳」是一个词。但此时的糯福,既没有傣族人,更没有田,只有很少几户拉祜山民。
永家在糯福建了几间小房子,准备传教。他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依然是土地:糯福属于孟连土司辖地,要想在糯福兴建教堂必须先从孟连土司那儿取得使用权。
1920 年 3 月,孟连宣抚司来了个奇怪的客人,他态度傲慢,拿出一张云南省督军府的公文,勒令孟连宣抚给他一块地并兴工修建教堂。
孟连宣抚是云南边境赫赫有名的世袭大土司,已世代统治孟连 600 多年,时任土司是第 27 代土司刀派永,算下来他应该是那个和铜金对抗身亡的刀派的第六代后人。他既受中原王朝册封,也给缅王纳贡,是澜沧、孟连、西盟一带传统上的最高统治者。孟连土司傣语尊称为「召贺罕」,即「金殿之王」,指的是孟连土司世世代代居住的、以大量金色装饰的土司衙门。
不过,此时的孟连土司已不复往日荣光,甚至「召贺罕」之号也名不副实。清朝中期以来,这个边境大土司运气就不太好。
走背运始于 1762 年的一场桃色事件。当时的孟连土司试图霸占投靠他的有夫之妇、曩占,他先是索取曩占的大女儿,曩占同意了;然后他又要曩占的二女儿,曩占也勉强答应;最后,他要求曩占本人嫁给他。性格刚烈的曩占忍无可忍,手刃了土司全家 26 口,并放火把土司衙门烧个精光。
从此孟连土司的境地每况愈下,先是阿佤山区南部的佤王脱离,随后铜金带领拉祜人夺走许多领地和赋税,再后来铜金的师侄三佛祖又割据阿佤山,占山为王。到了光绪年间,英国人到了孟连,拉祜人在孟连城北的山上设哨观察,孟连土司以为拉祜人即将攻城,惶惶不可终日。
1920 年代,孟连土司暂时稳住了阵脚,云南省仍然让孟连土司自行管辖所剩的领土。200 年前被曩占放火烧毁的土司衙门,也正要重建。孟连山城恢复了旧有的上中下三城格局。土司住在上城内,这个不速之客则暂住中城的佛寺中。
孟连土司和景栋诏法向来走动密切,双方多有姻亲关系,景栋发生了什么,孟连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刀派永认识这个来客,这不是他和永伟里的第一次见面。1916 年,永伟里就试图来买地。
有了景栋的教训,刀派永对永伟里多了一份谨慎,他并不太担心傣族人卖地给他,永伟里之前已经尝试过数次。他担心的是山民入教,本来就备受侵扰的孟连土司,恐怕更难对付背后有洋人撑腰的山民了。
永伟里趾高气昂地要求刀派永把孟连城北的一块空地给他,这是原先孟连要盖新衙门的地址。刀派永取过公文,一眼就看出是伪造的,不禁觉得好笑,这个洋人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假造公文。如果不是美国人,早就应该治罪了。
永伟里仍然喋喋不休,刀派永压住火气,当场指出永伟里所持公文「显有欺饰情形」。当然,美国人也不好得罪,刀派永请永伟里回中城佛寺休息。
谁知这个美国人是个泼皮无赖。伪造公文被戳穿后,永伟里一点都不觉得理亏尴尬,他回中城佛寺收拾了行李,跑到孟连城外扎了个帐篷,号称土司一天不批地,他就一天住在帐篷里。
刀派永又好气又好笑,孟连事务繁多,一个洋人在城外胡乱喊话根本顾不上,对永不予理睬。附近信了基督的寨子的头人看到永牧师流落到帐篷里,将他接回了村子。很快,事情闹大,云南代省长周钟岳批示,要澜沧县长解决这个问题。澜沧县长是个老官僚,他一方面不敢得罪洋人,下了一道公文,说准许外国人传教、租地、建教堂;暗地里又写了一封私信给刀派永,让他斟酌慎重,给洋人一块偏僻地即可。
孟连当地官僚的反应也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智慧。就在永伟里到县里去交涉租地时,刀派永下令,让所有臣民于十天内在永伟里原来要租的地址上,赶盖了一座新衙门。拿着澜沧县真公文的永伟里回到孟连,发现原先的空地上凭空多了座金殿。最后刀派永以 1000 元半开(一种银币)的价格把糯福后山上的一块荒地给了他。这里距离孟连 70 多里,面积 600 平方米。
(1922 年修建的孟连宣抚司金殿,原先永伟里想争抢的地址。有翻新)
1922 年,永伟里开始着手建造他的教堂建筑群。他先建了一个风格考究、雄伟壮观、比当地官府和土司衙门还气派得多的大教堂,配套盖了住宅、学校、花园、小型动物园、施药室等等,设东西两道大门,大门上钉着用英、傣、拉祜文书写的《美利坚合众国浸礼会》的牌子。除此之外,永伟里还修建了从糯福到景栋的大路,从景栋买的日用品低价供应给教徒。
教堂每三年举行一次盛大的祈祷会,各地来参加的教徒有几千人,其中不乏景栋的传教士。三天三夜中除了讲经,还举行晚会,杀猪宰羊招待教徒,合唱团唱赞美诗,跳民族舞,放当时在汉族地区都从未见过的无声电影。
教堂的施药室更是门庭若市,当时连普洱、思茅这种城市都没有西医西药,而永伟里免费为拉祜人送药治病,周边有七八天路程的人都来求医问药。
短短几年,糯福就成为中缅边界的门户,当地人口从 5、6 户发展到 130 户,糯福教堂成了四面八方拉祜人和佤人的信仰圣地,整村整村的人在「人神」永伟里的带领下皈依基督。以至于永家发觉人手不足,必须培养本地牧师。
永家创办了教会学校,佤语和拉祜语把老师称作「撒拉」。永伟里在景栋和糯福都培养了一批和永家极为亲近的撒拉,中间不少是被他收养的孤儿。撒拉分大中小三个等级,工资比县政府还高,西装革履。让普通山民羡慕不已。而撒拉的工资除了教会拨款,也要靠派驻村寨摊派。短短几年中,教会势力遍及糯福、东回、酒井乡和双江,教民达一万多人,撒拉还是村寨头人,已经形成了忠于永伟里的行政、赋税体系。
会拉祜语和佤语的永亨乐和永文生兄弟也创造出了最早的拉祜文和佤文,名为「撒拉文」,通行至今,《圣经》、《赞美诗》也被翻译成这两种文字。为了传教,永家人便宜行事,把当地拉祜人和佤人的原始信仰和基督教相结合。比如,佤族人信人出生的「八字」,永家就说耶稣的「八字」特别大。拉祜人则被说成和美国人是一个祖先,洋人是舅父之子,拉祜人是姑妈之子,原本同居西方,后来拉祜人东迁,若不忘祖宗就应该皈依基督。
无论是教义本地化抑或政教合一的政权,永家都像是铜金的翻版。
对待头人,永伟里诱以重利,他对佤王之子说,以后信了基督教的地方都归他管。佤王子听后便皈依,并强令属民皈依,否则不许结婚。彼时民族偏见很深,佤、拉祜人中流传着这样的谚语:「石头不能当枕头,汉人不能交朋友。」许多佤族头人对永伟里奉若神明,只要永伟里到,就放马蹄响炮九响欢迎,而对汉、傣族官员十分仇视。
(糯福教堂,现在周末还有教徒来做礼拜)
几管齐下,加之美国浸信会的财物支持,教会势力迅速扩张。为了维护自身安全和在必要时胁迫,永家还组织了以拉祜人撒拉为首的护卫队。永家开设了数百个教堂,并在双江县勐勐开设了分堂,后者是向佤人布道的中心,永家人经常在雨季结束时到勐勐传教,效果斐然。
浸信会对传教的成果既惊喜又不安。他们担心永家坐大失控,不再服从教会节制,变成一个军事化的当地土邦主。浸信会要求教会武装只能维持到 1932 年,之后就不再提供这方面的物资支持。永家只能答应。
1927 年,永伟里再次碰到了土匪,这次来的是说云南话的马匪。永家兄弟和 50 人的拉祜卫队拿着枪和弓弩与教堂外的土匪对峙。已经成年的永文生也学会了说云南话,他冲着匪徒高喊:「你们做客呢人太多了!你们打仗呢人又不够!」土匪见永家人多势众,暂时撤退。
后来,永伟里带着两个儿子前往勐勐传教,美国儿媳永露斯(Ruth Young)和永维拉(Vera Young)留守。马匪再次来袭,拉祜卫队和土匪又一次对峙。最终解决问题的是永露斯:马匪头目突发牙病,疼痛难忍。懂点医药的永露斯给匪首治了牙。匪帮鉴于永家有恩于他,拉祜卫队又不是那么好对付,主动撤离了。
1933 年,之前撤退的匪徒再次来临。永家兄弟和拉祜卫队拿枪与教堂外的土匪对战,永伟里在教堂里祈祷。他的卫队长带着一队拉祜勇士从后方攻击了马匪,马匪损失惨重,仓皇逃窜。
此时,永伟里已经是中缅边境不可小觑的一股势力。教堂的撒拉由他委派,管理全寨教务及一切民事活动。他管辖了澜沧、双江、耿马、沧源等县教堂 200 多所,教民达到 4 万余人,忠心耿耿追随他,奉他为人神,为他出生入死。教会还有武装、枪支、弹药和电台,均由国外空投。
流亡者
30 年代初,永家事业逐渐走上顶峰,一个中心位于澜沧南部的宗教政权露出雏形,而占据了澜沧北部的石氏土司也凭借鸦片生意成为滇南土司首富,两大力量不可避免地相冲突时,同样在澜沧县,一个青年开始了他近 20 年改名换姓的逃亡生涯。这个无依无靠的年轻人名叫李晓村,他将给永、石两家带来致命一击。
1909 年,李晓村出生于宁洱县勐先乡,这里四面环山,土地贫瘠,最适合的种植物就是烟,晒烟房和烟草地随处可见。父亲李锦秀是一个工匠,但交游广泛,任侠尚义,在勐先做过乡约(类似于村长),还是当地帮派组织「哥老会」的三哥。李晓村从小成绩优异,15 岁时考入云南省立第四师范学校,在当时算是为人尊重的知识分子,但一次家庭剧变让他走向激进与革命的道路。
(今天的勐先小学,李晓村老家就在对面小街子上)
李晓村 16 岁时,父亲李锦秀向地主借了 130 元,还了 100 元后得到一张收条,但李母文盲把收条作鞋样用了。这事被地主知道后便抵赖说没还钱,霸占了李家赖以生存的田地,李母气得呕血而死。恰在此时,李的叔叔因为欠债被逼死,债主逼李锦秀还,最后把他毒打一顿关了起来。
这时五卅运动刚爆发,李晓村正在学校组织读书会,阅读《新青年》等进步刊物。他极为愤怒却无力复仇,只能咬破手指在衣襟内和门上用血写下「报仇雪耻」四字。之后,要想生存就得推翻旧社会的念头便扎根心底。
1927 年,国民党「清党」,屠杀共产党员,白色恐怖笼罩全国。1928 年,李晓村在普洱县城附近的一片树林里,加入共青团,次年入党。1930 年,考入云南陆军讲武学堂,编入龙云军士教导队。
(讲武学堂黄色的建筑遗址,保留至今成为重要文物。)
这座位于昆明市中心、翠湖边上的学堂,是云南历史最悠久、成就最卓著的军官学校,朱德、叶剑英等开国功勋出身于此。
从 1909 到 1945 年,讲武学堂一共为国共双方培养了军官、军士约 9000 人,包括朱德和叶剑英两位元帅、二十几位上将、数百名将军,其中还有韩国的首任总理兼国防部长、越南的临时政府主席等等。
可惜,李晓村不在其列。
1930 年 12 月,因有「赤化嫌疑」,成绩全队第二的李晓村被龙云开除学籍,驱逐出校。在白色恐怖时期,和「赤化」挂上钩,哪怕仅仅是「嫌疑」二字就足以人头落地。这一年,云南共产党地下党组织遭破坏,省委领导人被枪毙,党组织决定放手一搏,发动暴动。暴动当天,同学告诉李晓村:满街都站着宪兵,许多同志被杀害,「凡穿了学校学生服,一律抓到孔庙去杀头」。李躲过盘查逃回家乡,在家里,他被自己的亲表哥兼乡团保局中队长认出并诱捕,立刻被五花大绑押送上路。表哥得到的命令是,「押至坡头树密处,借口犯人逃跑就地正法砍头报功」。
决心大义灭亲的表哥不会想到,大义灭亲可以是一种家族品质。在押解李晓村的途中,他被自己的亲舅舅李锦秀追上。
李锦秀指着儿子问:「他是哪样事情?」
表哥回答说:「我也是有命在身,我不抓他我就得死,没办法的事。」说话间把命令递给李锦秀看,上面写着:「着该中队长即便着拿,若有疏逸,唯该中队长是问。」还递了水烟筒让他吸,李锦秀吸了三筒黄烟,礼貌地把烟筒递还给表哥。
就在表哥接烟筒时,李锦秀从背后抽出一把斧头,猛地砍到他头部,当场劈死。目睹一切的李晓村和其他押送者惊呆在原地,李锦秀踹了李晓村一脚,让他赶紧逃。父子俩跑出一段路后,这时李晓村脚上还拴着铁链,在田间他们遇到农民,农民帮忙砍断铁链,还给了他们一顶笠帽。从此,父子俩开始了中缅老边境线上、数千里的逃亡生涯。
父子俩的拦截和逃亡得到了李锦秀帮派朋友的协助。上路前,帮派朋友对李晓村说:「孩子,以前你像颗绣花针,别在哪儿没人知道。如今你像头大象,什么人见了都想打一枪。」
(李晓村逃亡路线图,全程至少一千多公里)
父子逃亡的第一站是江城县李的姑妈家,也是他到昆明上学的资助人。但通缉令已经下达到各县,姑妈给了父子一点钱,让他们逃到老挝的勐乌山区避风头。在老挝深山里,李晓村患上疟疾,无奈,李父只得买了头牛又把他驮回国内治病。治病期间,李晓村依然躲在一片大山里,每天锻炼,背着枪从地脚跑到地头,吃些老农民的草药。
1932 年,父子俩在中缅边境辗转来回,勐海、景栋、孟连、澜沧,几乎正是 30 年前永家的传教路线。一路上,李晓村靠教书养活自己和父亲。
最大的困难发生在傣族村寨。当李晓村从缅甸回到中国边境的孟连后,在某个村寨寻找食宿时,当地傣族头人问他:「你是哪里人?」李晓村说自己是勐海人。
「你懂傣话吗?」
「不懂。」
「家住勐海却不会傣话,不是好人,是汉人贼。」头人说,「不准你们住村子,去大路边萨喇房(行人煮饭吃的房子)歇。」
无论李晓村说多少好话,头人都不信,他只好乖乖买了一筒米和菜去萨喇房煮,房子紧挨着傣族人埋死人的黑森林。趁天未黑,李晓村找了一大堆柴,整夜烧大火以防野兽来犯,同时翻出在勐海记录的傣话,通宵死记硬背。
第二天上路,他边走边背,见人就用傣话打招呼:「大哥,苏由的赖(你家在哪里)?嘎的耐(去哪里)?六的耐马(从何处来)但上马(挑着什么)?」像疯人似地不停地用傣语和傣族人对话。
等到第四天到达勐片想找地方歇,又一个头人盘问他:「你是哪里人?去哪里?」这时,李晓村已经可以用傣话对答如流了。
(李晓村 1930 年照片)
就这样,这个从小成绩优异、文武双全的准军官,发现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天赋:语言。生存不一定是比兴趣更好的老师,但一定是最高效的。之后,出于隐蔽和求生的需要,李晓村又学会哈尼语、拉祜语、佤语甚至还有英语。这些语言共通之处很少。
等到建国后他的天赋一经展露,便技惊四座:1950 年国庆节云南边境少数民族进京观礼,他说服民族代表进京,并担任多语翻译;中央访问团到边境宣传,他同时用三种语言讲解;澜沧第一次各族各界代表会议,他把中央政策现场翻译成四种语言,举座皆惊。
1932 年 5 月,父子抵达位于中缅边境的澜沧。解放前,澜沧只有山间小道,唯一的交通工具是骡马和牛,山路崎岖难行,一遇雨季,牛马也不能通行。自从铜金和尚身亡后,澜沧便成了土司的天下,冒险家的乐园。
澜沧县教育局长傅晓楼是李的远房亲戚。一见到李,傅晓楼就急了,说:「通缉你父子的悬赏令去年就发到县里来了!你是要害我还是要整我?」他赶紧让李晓村改名换姓,暂且去阿佤山调查户口,李晓村冒着被猎头的风险查完了户口,还结交了不少佤族朋友。但澜沧县城始终是离普洱太近,来往官商很多,不能久留。一年后,傅晓楼又想出一计。
「我给你安排到糯福,你一步就可以跨到对面。要是有人来逮你,我就通知你跑,要不然你就呆着那儿。」傅晓楼想了想,说:「糯福那有教堂,里面有个教会学校。」
潜伏
为了保命,李晓村加入过国民党,搞过游击队,给恶霸当过军师,甚至在教堂受洗过。他的伪装是如此完美,以至于建国后关于他究竟是「被迫脱党」,还是压根他就不是共产党员的争论持续了 30 多年。
糯福教会学校的学生全是拉祜族,一句汉语都不会讲,而李晓村对拉祜语一窍不通。前三周,他要靠一个名叫彭光荣的撒拉(老师)帮助翻译。三周后,他别出心裁地想到了双向语言学习法。他把学生分为两类:学过拉祜文字的,没学过拉祜文字的。他教前者学汉字,让学生们用拉祜文给汉字注音,然后他用汉语讲课文的意思,让彭光荣翻译为拉祜语;之后他再教后者汉语。这样,他在教汉语的同时学习了拉祜语,两个月后,他已经可以像个拉祜人一样讲话了。再后来,他又从永家那儿学会了英语。
从此,这个早已失去党组织联系的共产党员,如同一颗钉子,插在这个神秘而庞大的宗教政权的心脏边,隐而不发。
但对永家来说,自从「李老师」来后,他们的「国中国」莫名地动荡起来。
在李晓村来糯福的前一年,因为浸信会每 7 年一次的轮休,加上永亨乐霸占、强奸妇女的诉讼,永伟里被浸信会退休,澜沧县也请他早日奉调回国。1932 年,被退休的永伟里回到了祖国。
回家的感觉并不美好,在东南亚待了 40 年后,永伟里对美国的一切都已经不习惯,况且云南还有他热爱的事业,在美国小住后,「思乡」心切的永伟里再次经缅甸「偷渡」到糯福,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将他彻底驱逐出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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