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大分裂”：极化思潮下的民主共和两党政治和“撕裂”的美国社会

仙客来 · 发表于 2023-8-18 14:43:50

核心要点：

引言：在极化思潮蔓延的美国社会，两党间博弈不断，分歧严重，美国社会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撕裂。如何理解美国当下的政治极化？为什么在川普出现后，这种极化越发凸显？左翼右翼、极左极右，这些派别究竟有哪些区别？堕胎权，为什么会成为美国两党交锋的主要议题？平权法案被推翻后，美国在教育领域的种族平等又将何去何从？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副研究员王聪悦老师作为《洞见美国》重磅嘉宾，深入剖析极化思潮下的两党政治和美国社会。

1、主持人：佐治亚州的检察官正在调查川普是否涉嫌推翻该州2020年的总统选举结果，这是川普自2021年卸任以来第四次受到刑事指控。一部分美国人认为川普破坏了美国的法律和民主制度，而他的支持者却认为川普是美国救星。您怎样看待目前围绕在川普这位前任总统身上的非常极端、对立的观点？
王聪悦：我认为美国社会对川普看法的分裂，跟川普本人的性格特点脱不了关系。
作为一个由商转政的政治素人，他的性格是离经叛道的、怪诞的，还常常语出惊人，可以说川普是一位充满“看点”的人物。围绕一位总统，美国社会给出非常极端化的评价，这也与近些年美国社会内部产生的强大张力有关。
在政治极化的背景下，美国社会现在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意识形态孤岛。极化原本是从政治生发出来的，只存在于政治立场和观点认知中。但在今天的美国，极化已经演化成了一种生活态度和生活模式——人们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把政治的立场、选择和分歧固化下来了。人们只愿意和与自己立场相似的人相处，像川普这样非常有争议的人物就成了用来区分敌我的一种工具或象征。
美国社会还有一个突出现象是舆论场的部落化。美国目前存在进步主义、激进派、传统自由派、消极自由派、政治绝缘派、温和派、传统保守派和死忠保守派这七大部落。这些部落沿着保守与自由这条光谱，持续分裂，彼此之间矛盾难以调和，所以就需要选派各自的代言人，来挑衅、对抗其他部落。川普恰恰就充当了这样的一个部落代言人，他的策略，就是用身份政治的归属感来替代民众对治理不力产生的失落感。
第三个突出现象，则是美国当前正在经历的代际转换、代际冲突。由千禧一代和Z世代构成的年轻一代选民，总数已经超过前续世代的总和，基本上已经成为美国选民的主体。这批年轻人革新意识强、包容性高，同时认知可塑性强、群体分化程度更高，在美国社会问题上持有与他们的父辈相当不同的看法。他们排斥传统的、形式化的政党政治模式，更崇尚议题导向型的生活政治、喜欢草根风格的参政模式。川普的一些做法和立场，其实正是在某种程度上是迎合了一部分年轻人的喜好。
最后一点，则是受到美国竞争性联邦主义的影响。美国的联邦和州之间属于比较对等的关系，近些年州和联邦在包括医保、非法移民等问题上冲突不断。这些冲突留给了川普纵横捭阖的空间，他在这些错位观点的夹缝中去阐述自己的立场和诉求，吸引不同的人来追随他。
基于以上四点，造就了美国如今如此分化的现状。川普在美国，其实就像我们很多人对榴莲的想法是一样的，爱他的人就会很爱他，恨他的也大有人在。

2、主持人：政治极化是美国这数十年来非常突出的一个政治现象，我们可以看到美国的两党在很多方面都冲突严重、分歧不断。所以您认为政治极化出现的原因是什么？
王聪悦：首先第一个原因是，民主有软肋。民主制度最大的缺陷在于，多样性并不是正态分布的，这导致居中的温和派较少，而更多的公民聚集在政治光谱的两个极端，两端难以妥协，最终就陷入了政治极化的困境中，这是民主内嵌的一种趋势。
第二个原因是，全球化对美国的影响很深。全球化引发的否定精英、排斥外族、社会权利式微等问题，导致了保守主义在美国社会的大规模复归。
一者，全球化本身是一个双刃剑，它在提供了经济利益的同时，也损害了一些制造业和低技能的劳动者的利益。近些年由于美国的经济复苏乏力，普通老百姓更倾向于认为自己在全球化中是利益受损方，这样的认知就强化了老百姓对全球化、跨国资本和腐败精英这一条线连带的反感。
二来，全球化导致后物质主义价值观涌入美国，不断稀释美国的传统文化、宗教价值以及普世理想，这三者其实构成了美国国民性的根基。美国原本就是各个族裔共存的大熔炉，国民性一旦受损，各个种族的特异性就会被放大，移民等外来人口就会进一步被视为对立面。
第三个原因是，全球化背景下，企业权利作为一个私权利，已经渗透到了美国的政治系统当中。2016年川普上台就标志着美国的政治权力和资本权利完成了捆绑，在国家权力之间形成制约的社会权利在此过程中遭到边缘化。社会权利边缘化后，人民没有一个正规的发声渠道，就不得不诉诸于非理性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诉求。

3、主持人：近期大家关注围绕堕胎问题的罗诉韦德案引发了广泛争议，为什么堕胎问题在美国如此敏感？堕胎问题本来是一个持续发酵的问题，为什么突然暴雷？
王聪悦：罗诉韦德案，是最高法院援引宪法来保护女性自由堕胎权利的一个经典判例。在英美法系中，任何一个跟堕胎相关的判决都是需要援引判例的，所以这个案子有着重要的地位。
去年6月，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在审理多布斯诉杰克逊女性健康组织案的过程中，推翻了罗诉韦德案的判决，这变相地表示：最高法院将不再支持女性自由堕胎的权利。
为什么堕胎问题如此敏感？
在美国，堕胎不仅是人权或女性权利的问题，还涉及身份政治运动这个更大的社会运动。普通民众在讨论是否支持堕胎的时候，其实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划归到了或是保守、或是自由的两大阵营当中。
堕胎问题本来是一个持续发酵的问题，为什么突然暴雷？
第一个原因是，最高法院做出了改判，这严重地影响了它作为美国最高审判机关的威望和声誉。
第二个原因是，罗诉韦德案的改判会造成特定群体利益受损，在某种程度上加剧美国的不平等和撕裂。少数族裔女性整体受教育水平更低、生活环境更困窘，她们的意外怀孕率更高，积极限制堕胎的一般又是福利水平和税收水平都更低的红州，这就导致生活在红州的贫困女性个人权益更加缺乏保障。

4、主持人：除了堕胎问题之外，我们也经常关注到美国枪击案频发，是否要禁枪、禁毒这些问题在州政府和联邦政府之间都是存在博弈的。有观点会认为，相较20年前呢，当代的美国是一个更加缺乏共识的一个撕裂社会。对于这个观点您怎么看？
王聪悦：美国建国这200年来很少不撕裂，为什么川普上台以后，我们对美国撕裂的感受变得越来越深刻？因为美国现在的撕裂建立在美国民众的三重焦虑之上。
第一重是生存焦虑。美国住房和城市发展部的统计显示，2022年美国大概有58万人无家可归。经济复苏乏力和失业潮，更加剧了底层人民生活的不确定性。
第二重是生活焦虑。美国民众有一个显著的特点是不爱存钱，喜欢超前消费，如果遇到重大的危机事件，比如失业、住房，甚至包括婚变、家暴等等，个人生活是没有社会兜底的。
第三重是身份焦虑。首先，川普上台后给种族主义和极端思潮进行了道德松绑，这触发了美国民众对于更大规模政治暴力的隐忧。
其次，美国社会中气不足。从美国价值调查来看，美国人的心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第一个变化是，长期塑造了美国民族主义精神的国民自豪感下降；第二个变化是，作为美国信仰内核的基督教精神也有所褪色；第三个变化是，支撑美国例外论的美国民众对美国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优越感在下降。
最后一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凸显。近年来，疫情和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导致资源分配更加紧张，迫使整个社会朝着强者生存、赢者通吃的局面发展，再加上各种各样的身份标签越发成为等级划分的参考标准。
另外，两党还不断强调、利用这些焦虑来作为竞选策略，这些因素相结合塑造了美国现在的两个现象：
一是，表面上拜登还在重塑美好未来，还在坚持经济优先的策略，实际上他正在把一大部分弱势群体的利益置于不顾。二是，立足于种族等级制度之上的种族偏见在美国愈演愈烈。
美国社会，正处于矛盾白热化且宽容度明显不足的状态。

5、主持人：谈到种族问题，我们知道在奥巴马时期，当时在学校实行的是“种族配额制”的录取方式，川普上台后，大学按照种族中立的原则来进行录取。美国目前在种族教育的问题上是否达到了真正的平等？广大的少数族裔的教育权有没有真正被保障？
王聪悦：美国研究人员认为，如果废除了高校招录中的平权原则，那么在全美的名校中，非裔和拉美裔学生的比例会大大缩水，这就体现了肤色和族裔会较大影响高校录取率。还有些人认为，对于处在政策优惠光环之外的白人和亚裔学生而言，平权原则是逆向歧视，这不仅扭转了在高校录取中追求公平和因材施教的本质，而且也放大了全社会对种族身份的敏感度和脆弱度，从而变相地加剧了社会不公。
在美国，任何一个种族问题，其实本身是阶级问题。种族矛盾是资本用来分化工人阶层，减少底层造反的一个非常有效的策略之一。
当前美国资本的红利不足，上层为了继续维持自己阶层的既得利益，选择的策略是垄断优质的教育资源。所以美国的优质高校，有校友后代优先录取、教务长兴趣名单、特殊贵族运动加分等等操作。
上层为了巩固自己的既有秩序，他们会将一部分教育资源以平权的说法来让渡给处于底层的黑人和拉美裔。这就挤压了处在中间层的大部分亚裔的现实利益，继而引发了中间层和底层的矛盾。采取这种做法，上层就分化了矛盾，维护了统治。
今年6月，最高法院推翻“平权法案”后，某些高校可能会跟随着联邦最高法院的判例，在招录的过程当中取消考虑种族因素，但亚裔的情况应该不会有特别明显的改观。在真正的招录过程当中，仍某些高校可能会发掘出替代路径来影响亚裔学生的招录，比如取消标准化考试的形式、压低分数权重等。

6、主持人：聊到撕裂的时候，大家会用到很多政治术语，左翼右翼、极左极右这些派别有怎样的政治观念或者政治理想？他们又代表着哪一类群体？
王聪悦：从定义上来说，所谓的左右，无论是派、还是翼、还是倾，它都是西方政治传统对人或群体在政治光谱中站位的一个动态描述。
左派和右派是母集分类。左派的特点是求变、求新、追求平等，是靠思想力量来凝心铸魂的。左派的主要的诉求是革除旧制度。当前，左是社会主义的一个指示词。右派的特点是守旧求稳、追求自由，是通过靠血缘和财富集结起来一拨人。偏右的主张是要求稳妥，追求秩序，喜欢渐进、缓慢的改革方式。当前，右是资本主义的一个指示词。
左翼和右翼是右派的子集。左翼、右翼争论的是自由资本主义应该立足何地，是一种方向上的差异。左翼提倡社会公平，增加社会福利，改良资本主义弊病，需要对工人阶级带来一定的实惠。右翼相对来讲支持自然竞争，反对社会福利，也反对资本主义改革。
极左是把左的思路推向了一种极端，为了获得无差别的公正而取消大部分的自由。在上世纪极左势力基本上已经淡出了美国民众的视野，但到2020年，左翼激进主义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重新唤醒了，其中有一个引发了全球关注的极左翼运动叫作Antifa。
极右是一个大筐。它拥有不同的成分，包括白人至上主义、极端民族主义、新法西斯主义、反右主义和极端反政府主义。
美国大多数的老百姓都是中间派，因为现在极化得太严重了，所以中间派越来越少。美国当前的政治危机基本上是在迫近红线，但是美国温和的中间力量仍没有完全消失，为数不多的中庸和共识仍然是美国渡过当前难关的重要基础。

7、主持人：目前，美国两党间虽博弈不断，但对华强硬是两党为数不多的一个共识。两党互相加持后，会不会变得越来越偏激？
王聪悦：两党之间在对华强硬的问题上确实有明显的共识，但拜登上台以后并不认可川普对华的习惯式打击，他对中国采取的是小院高墙的策略，一部分放在高墙内，另一部分可以有很大的合作空间。这表明，虽然两党都对华强硬姿态，但是他们的策略是不一样的。另外，在对中国的立场上，美国年轻人没有经历过冷战，在意识形态上没有那么多固化的色彩，他们其实对中国很感兴趣。
美国是一个丰满、立体的美国，我们不能仅仅看到那些站出来发表高论的典型的反华政客，中美关系当中还有一大批可以争取的人，这批人也是可以作为确保双方不完全脱钩的一种托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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