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是西方最美丽的女性,这一点不接受任何质疑。曾有好事者提出,“海伦”可当作测算美貌的计量单位。他们的(伪)科学依据来自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英国戏剧家马洛。马洛在《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对海伦有两行著名描写,“就是这张脸庞让千帆齐发?/ 让伊利昂高耸入云的塔楼焚毁?”(Was this the face that launched a thousand ships / And burned the topless towers of Illium?),指的是海伦被诱拐(或者私奔)一事让希腊男士们倾巢出动,围攻特洛伊城。2004年版的好莱坞大片《特洛伊》中,阿伽门农一定提前读到了马洛悲剧的古希腊文译本,所以他才会豪情万丈地命令整整1000只战船(不多也不少)齐刷刷地出海。既然海伦绝世的美貌足以驱动千艘艋艟巨舰,那么“1海伦”之“含美量”便可以量化为1000只战船。反过来说,一艘船的颜值也就等于“1毫海伦”(millihelen)。这个提议当然是个玩笑,但所有玩笑都是冒犯。连文科生都忍不住要问:凭什么焦耳用来测热量、帕斯卡用来测压力、瓦特用来测功率、伏特用来测电压,到了海伦这儿,就只剩下测(女性的)美貌了?
玩笑归玩笑,传说中海伦那种女神一般、非人类、令人发指的美,是西方文学的永恒执念。无论她是自愿还是被劫持,海伦离开欧罗巴、进入亚细亚,被一致认定为特洛伊战争的根源。在特洛伊城墙下,无数英雄陨命,众人所争夺的据说就是这位美色让人无法抵御的宙斯之女。在后世的想象中,海伦如同一枚核弹,摧毁了一个时代。但奇怪的是,浩劫之后,海伦作为“祸源”,居然全身而退,毫发无伤地回到平庸的斯巴达丈夫身边。没有调查团去追究她的刑事或道德责任,她好像具有天然的豁免权。
研究海伦在西方文学和文化中的形象,有不少专著。最通常的做法,就是以具体文学文本为经,以历史时代为纬,通过分析不同时代各式文本对海伦的呈现和议论,勾勒海伦形象的演变。比如,一般都会从《伊利亚特》(大约成书于公元前8世纪)开始,继之以《奥德赛》,再往后就是古希腊抒情诗人(比如萨福)以及公元前5世纪的悲剧作家。如果想继续追踪海伦在后世文学中的踪迹,那么可以一路写下去,从《埃涅阿斯记》到《神曲》,从莎士比亚到歌德的《浮士德》,最终可以抵达好莱坞片场里具有“条顿之美”、金发蓝眼的超模海伦。
这种常规做法有一个基本预设:并不存在真实的海伦,她只是文学形象、虚构人物。因此,每一部经典文本都塑造了一个不同的海伦。2013年,美国华盛顿大学古典学教授卢比·布朗戴尔(Ruby Blondell)出版一部专著,题为《特洛伊的海伦:美貌、神话与毁灭》(Helen of Troy: Beauty, Myth, Devastation)。她在前言中明确说:海伦是一个观念、一个概念、一个文学意象,而不是真人。既然是一个层层叠叠垒成的形象,自然需要按照时代和文本来分层考察。比如在《伊利亚特》中,海伦没有被描写为男性性欲的对象,反而心中充满悔恨,时刻在自责。她更像通情达理、“女德”充沛的失足少女,以忏悔博取国王普里阿摩斯和主帅赫克托尔的同情和庇护。在犀利的女性主义学者看来,海伦的自责是男性英雄最乐于看到的品质,也带来海伦自身价值和吸引力的巧妙增值。刻薄地说,这样的自责甚至可以帮助她拿捏、摆布位高权重的男性领袖。但是在《奥德赛》中,史诗中其他人物开始指责海伦,强调她是一场浩劫的始作俑者。海伦如今已安全回到斯巴达丈夫的身边,但在卷四中被表现为狡黠、富有心机,与诗中阻止奥德修斯返乡的那些美艳、危险的女仙更像同一族类。而到了欧里庇德斯笔下,海伦时而巧舌如簧,为自己的过失辩护(《特洛伊妇女》),时而又变成从未到过特洛伊的坚贞女性(《海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