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收藏本站|
开启左侧

[文化] 高峰枫 | 荷马之前的海伦

[复制链接]
50950 0
妙季绿化工程有限责任公司 发表于 2024-5-16 01:00:33 | 只看该作者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高峰枫 | 荷马之前的海伦 第1张图片


意大利画家圭多·雷尼的油画《劫持海伦》。


海伦是西方最美丽的女性,这一点不接受任何质疑。曾有好事者提出,“海伦”可当作测算美貌的计量单位。他们的(伪)科学依据来自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英国戏剧家马洛。马洛在《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对海伦有两行著名描写,“就是这张脸庞让千帆齐发?/ 让伊利昂高耸入云的塔楼焚毁?”(Was this the face that launched a thousand ships / And burned the topless towers of Illium?),指的是海伦被诱拐(或者私奔)一事让希腊男士们倾巢出动,围攻特洛伊城。2004年版的好莱坞大片《特洛伊》中,阿伽门农一定提前读到了马洛悲剧的古希腊文译本,所以他才会豪情万丈地命令整整1000只战船(不多也不少)齐刷刷地出海。既然海伦绝世的美貌足以驱动千艘艋艟巨舰,那么“1海伦”之“含美量”便可以量化为1000只战船。反过来说,一艘船的颜值也就等于“1毫海伦”(millihelen)。这个提议当然是个玩笑,但所有玩笑都是冒犯。连文科生都忍不住要问:凭什么焦耳用来测热量、帕斯卡用来测压力、瓦特用来测功率、伏特用来测电压,到了海伦这儿,就只剩下测(女性的)美貌了?
玩笑归玩笑,传说中海伦那种女神一般、非人类、令人发指的美,是西方文学的永恒执念。无论她是自愿还是被劫持,海伦离开欧罗巴、进入亚细亚,被一致认定为特洛伊战争的根源。在特洛伊城墙下,无数英雄陨命,众人所争夺的据说就是这位美色让人无法抵御的宙斯之女。在后世的想象中,海伦如同一枚核弹,摧毁了一个时代。但奇怪的是,浩劫之后,海伦作为“祸源”,居然全身而退,毫发无伤地回到平庸的斯巴达丈夫身边。没有调查团去追究她的刑事或道德责任,她好像具有天然的豁免权。
研究海伦在西方文学和文化中的形象,有不少专著。最通常的做法,就是以具体文学文本为经,以历史时代为纬,通过分析不同时代各式文本对海伦的呈现和议论,勾勒海伦形象的演变。比如,一般都会从《伊利亚特》(大约成书于公元前8世纪)开始,继之以《奥德赛》,再往后就是古希腊抒情诗人(比如萨福)以及公元前5世纪的悲剧作家。如果想继续追踪海伦在后世文学中的踪迹,那么可以一路写下去,从《埃涅阿斯记》到《神曲》,从莎士比亚到歌德的《浮士德》,最终可以抵达好莱坞片场里具有“条顿之美”、金发蓝眼的超模海伦。
这种常规做法有一个基本预设:并不存在真实的海伦,她只是文学形象、虚构人物。因此,每一部经典文本都塑造了一个不同的海伦。2013年,美国华盛顿大学古典学教授卢比·布朗戴尔(Ruby Blondell)出版一部专著,题为《特洛伊的海伦:美貌、神话与毁灭》(Helen of Troy: Beauty, Myth, Devastation)。她在前言中明确说:海伦是一个观念、一个概念、一个文学意象,而不是真人。既然是一个层层叠叠垒成的形象,自然需要按照时代和文本来分层考察。比如在《伊利亚特》中,海伦没有被描写为男性性欲的对象,反而心中充满悔恨,时刻在自责。她更像通情达理、“女德”充沛的失足少女,以忏悔博取国王普里阿摩斯和主帅赫克托尔的同情和庇护。在犀利的女性主义学者看来,海伦的自责是男性英雄最乐于看到的品质,也带来海伦自身价值和吸引力的巧妙增值。刻薄地说,这样的自责甚至可以帮助她拿捏、摆布位高权重的男性领袖。但是在《奥德赛》中,史诗中其他人物开始指责海伦,强调她是一场浩劫的始作俑者。海伦如今已安全回到斯巴达丈夫的身边,但在卷四中被表现为狡黠、富有心机,与诗中阻止奥德修斯返乡的那些美艳、危险的女仙更像同一族类。而到了欧里庇德斯笔下,海伦时而巧舌如簧,为自己的过失辩护(《特洛伊妇女》),时而又变成从未到过特洛伊的坚贞女性(《海伦》)。
高峰枫 | 荷马之前的海伦 第2张图片


《特洛伊的海伦:女神、公主与荡妇》,贝塔妮·休斯 著,曾小楚译,九州出版社,2023年11月。


不同于常规操作,一本最近被译成中文的书,却采用了相当别致的做法。这本书题为《特洛伊的海伦:女神、公主与荡妇》,最初出版于2005年。作者贝塔妮·休斯(Bettany Hughes)是著名的历史纪录片制作人和主持人,也是通俗历史作家。休斯这本书的主标题同样是《特洛伊的海伦》,但她的想法颇为大胆、甚至有些冒险。她要写成一本以历史、考古为中心的《海伦传》,而不是常规的《海伦形象的文献分析和历史梳理》。她先将古代所有关于海伦的记述,统统打包,汇总在一起。不管这些记述出自公元前8世纪的《伊利亚特》,还是公元2-3世纪的地理志或讽刺作品,她一律无差别地收录、采纳。通过这个包举一切、巨大的加法,她编织了一个海伦的整体故事。然后,休斯按照海伦的人生各阶段以及她遭遇的主要事件,分成44个短章逐一讨论,最后就汇成了一部海伦传记、海伦年谱。休斯在前言中有言:“我希望通过探索一名生活于青铜时代晚期的贵族的一生,使海伦美丽的形象变得有血有肉,使一个熟悉却虚幻得令人奇怪的名字变得真实起来。”
休斯认为,海伦乃是真实存在过的历史人物,是青铜时代晚期(约公元前13世纪)迈锡尼文明斯巴达王国的一位公主,而她的所有经历极有可能真实发生过。这些事件包括为她举办的比武招亲大会、她与墨涅拉奥斯的婚姻、她被劫持到小亚细亚(或者私奔)、希腊人为夺回海伦而进行的特洛伊之战、以及她最终重回希腊并与丈夫和解。休斯强调,即使无法断定这位斯巴达公主是否确有其人,海伦也一定有历史原型。我们可以借重青铜时代晚期的考古发现,来理解像海伦这种身份的女性是如何度过一生的。也就是说,虽然我们不可能发现海伦的墓葬和骸骨,但可以充分利用有关公元前13和12世纪的社会习俗、吃穿用度、婚丧嫁娶、器物、宗教、组织结构等多方面的考古信息,更加具体、真切地了解当时贵族女性的整体风貌。休斯比较另类的做法,就是依靠外围材料和周边信息(circumstantial information),搭建一个拍摄历史片的片场,一旦海伦传说中的某些特征能与这些考古信息相匹配,则海伦作为历史人物的影像就更清晰、更逼真一分。
我们来看休斯的具体做法。第7和第8章着重描述了古代斯巴达女性尚武的传统,据说女孩需接受骑马、赛跑、摔跤、格斗等方面的训练。按照休斯的描写,小海伦就不是娇滴滴的女孩,而更像中学校队的运动健将和空手道黑带选手。这样一位走路带风、身手矫健的斯巴达少女,自然是有主见、能决断、身体强健的女英雄。假如我们的镜头拉近,给小海伦一个特写,我们会看到什么细节呢?休斯认为,锡拉岛上保存的青铜时代壁画,有可能展现了当时一位公主的模样。画上的小女孩头发几乎剃光,只在前额保留一缕涂以蓝色的头发,后面扎一束马尾(76页)。休斯根据这幅壁画,推想海伦想必也留过这样清奇的发型。但是,这样的推断是否能成立呢?我读后颇有些存疑。
比武招亲大会是海伦传说中的重要事件。所有求婚者都发誓,即使不能赢得海伦,也要誓死保护海伦的安全。后来帕里斯变成全希腊男性的大众情敌,部分原因也正在此。希腊各路英豪为了赢得海伦的芳心,都施展了何种武功?海伦所目睹的比武竞技,大概会是什么样子?为了解答这个问题,休斯采用了与文献学者迥然不同的方法。此前,考古学家从青铜时代的视觉资料中,已推导出当时擒拿格斗的基本技巧,来还原古代竞技的本来面貌。休斯就观看了这样一场复古的摔跤表演,似乎直接见证了各路英雄为争夺海伦的交手场面(91-92页)。但问题是,即使我们有幸目睹了迈锡尼文明的“沾衣十八跌”,但对海伦本人的直接了解其实并无增长。
休斯反复强调青铜时代晚期贵族女性的主体性,大部分考古材料都沿着这一脉络铺开。比如,海伦身为斯巴达公主,不是举止安娴、静候白马王子的女子。《伊利亚特》提到海伦时,超过一半的段落都把她和金银财宝联系起来,可见海伦不仅有绝世的美貌,更自带泼天的富贵。休斯于是趁势从线形文字B的泥板中,找到证据,证明当时有些女性拥有惊人的财产。这些女性富豪当然不可能等待被男人挑选,而是在婚姻中牢牢把握主动权。海伦身为公主,自然是富豪中的富豪,所以就婚姻而言,海伦极有可能选择了自己的丈夫,而不是墨涅拉奥斯相中、挑中了海伦。
对于不熟悉古代考古的读者来说,休斯就像一位魔术师,不断从口袋中变出闪闪发光、活蹦乱跳的考古证据来,足以晃瞎观众的眼睛。只不过,这些五彩斑斓的考古材料,往往不够合身,不能贴合在海伦身上。我再举一个极具代表性的例子。休斯提到,1983年,土耳其发现一艘深海沉船,根据对船体木料的年代测定,沉没时间大约在公元前1300年前后,船上装载了很多装饰品和工艺品。这一发现与海伦有何关联呢?作者说,根据传说,特洛伊战争结束后,海伦和她的斯巴达丈夫辗转于地中海沿岸各地,足足用了七年时间才回到希腊。作者亲测,从特洛伊乘船到希腊主岛,不过两天半的路程,但海伦偏偏选择商人、海盗常走的路线。而且《伊利亚特》记载,海伦和帕里斯私奔途中,船上装载了衣料和腓尼基女人,这也似乎与海上贸易有关。于是,作者认为海伦的故事“再一次与青铜时代晚期的现实生活产生了巧妙的交叉”(195页)。休斯并未明言这里的论证逻辑,我只好来勉强建立一个论证链条:沉船证明古代的贸易往来和海上商道;海伦去特洛伊的路上,船上可能载了货物,而回程也选择了商道;所以,二者之间有些联系和交叉。但我在这一页能看到的,只是可有可无、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作者所说的“巧妙的交叉”,似乎说有也可以,说无也没问题,换言之,只是一种若明若暗、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联系,甚至是一种强加的关联。书里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这些“匿名”的考古材料只能反映某时某地的一般面貌,如果要和具体的个人产生关联,实际上困难重重。而我们的作者往往喜欢腾空一跃,直接跳过了这些困难。
高峰枫 | 荷马之前的海伦 第3张图片


贝塔妮·休斯(Bettany Hughes)是著名的历史纪录片制作人和主持人,也是通俗历史作家。


常见的“海伦形象演变史”,大都充满女性主义关怀。海伦一向被当作红颜祸水的经典案例,她抛弃丈夫,与人私奔,导致两国、两个文明之间的大战,最终给特洛伊带来末世般的大毁灭。以时代和具体文本来考察海伦的著作,能够帮助我们认清这位被男性诋毁、中伤的“蛇蝎美人”,是如何一步一步被男性读者转变为性欲的符号、堕落的象征和政治灾难的替罪羊。消除加在海伦身上长达三千年的谩骂和诋毁,这是写作这类书籍的直接动力。休斯这本书想重构海伦本人的生平,而不是追溯海伦形象的形成史,方法和主题都与其他著作大异其趣,但在女性主义关怀方面却走得更远。我们会感到,在堆砌的大量考古发现之下,是对三千多年前的性别政治更直接的揭示。
在休斯的书中,海伦作为斯巴达公主、王后、女祭司,拥有土地、财产、权力和宗教权威。休斯说,我们已经习惯将海伦当作战利品、男性争夺的性对象,但是历史上的海伦实际上是有钱、有势、有权、有才、有貌、有胆的女英雄,是控制男性的高手。所以,全书结尾才会表达这样的意见:“我们依然过分关注海伦故事中的‘耻辱’而不是成功。千百年来,我们选择将后荷马时代的厌女观作为我们的标准,但是海伦诞生于更早的时代。” (385页)而这就是休斯写作此书的终极目的。她采用的策略是“以退为进”:通过考古,让时光倒流,自己向后奋力一跃,后退到荷马之前的时代,然后反而能获取更进步的女性观。
正是通过考古,才能直接提升海伦以及青铜时代晚期女性的社会地位,为女性主义事业提供更有力的正面支持。但这样的用意,却经常受到论证方法的干扰。休斯有时会援引古代赫梯帝国的例子。赫梯帝国(Hittite empire)是古代安纳托利亚(今土耳其)兴起的强盛王国,公元前14世纪达到鼎盛期。由于特洛伊被视为赫梯帝国的附庸,所以政治、文化方面与赫梯帝国的大都市均非常相似。凡是赫梯帝国的习俗和风貌,自然可以适用于特洛伊,也就可以适用于曾长期生活在特洛伊的海伦身上。休斯引用在赫梯帝国古代都城遗址出土的泥板残片,其中记载了公元前13世纪中叶一位赫梯帝国的王后,曾与国王共用玉玺,凡埃及法老致她丈夫的书信,必同时抄录一份供她“御览”。她甚至在一封信中呵斥法老拉美西斯二世,显示这位豪横的女主与当时的世界霸主之间平起平坐的关系。但同样,这些都属于间接证据,与海伦的关系依然是在若有若无之间。
总体而言,我对这本《特洛伊的海伦》的看法颇为矛盾。前面说过,布朗戴尔的同名著作,提供了以常规方式处理海伦题材的一个范本。布朗戴尔严格区分了文献写成或辑成的时代,分层讨论,因此显得次序井然,眉目清晰。而休斯则将不同时代的文献材料混在一处,虽陈列了无以计数的考古材料,却无法将证据的强光精确地投射在海伦身上。文学批评家和文献学者采用审慎的做法,只谈海伦的形象,也就是海伦在后世作家笔下幻化出的各种变相。她们坚持认为在历史真实和文献记录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窗户纸。但考古学者依靠越聚越多的考古证据,就敢于捅破这层窗户纸,尝试给“历史上的海伦”“海伦的历史原型”拍出高清照片。两相对照,文献学者的做法当然更为规范、严谨(但严谨也会伴以拘谨,规范偶尔也带来圈禁),而休斯的方式则显得冒险、冒进,对规范的文献研究算是一种挑战和挑逗。但广大读者也许并不在意学术上的严谨和规范,他们更喜欢斩钉截铁的结论和直截了当的处理,他们更喜欢凝视海伦“本人”,而不是谈论海伦的文学“呈现”。
高峰枫
责编 刘小磊


上一篇:绝口不言和议事的左宗棠
下一篇:180款设备可升级鸿蒙4.2:更多趣味实用性玩法,值超千万设备升级
@



1.西兔生活网 CTLIVES 内容全部来自网络;
2.版权归原网站或原作者所有;
3.内容与本站立场无关;
4.若涉及侵权或有疑义,请点击“举报”按钮,其他联系方式或无法及时处理。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排行榜
活跃网友
返回顶部快速回复上一主题下一主题返回列表APP下载手机访问
Copyright © 2016-2028 CTLIVES.COM All Rights Reserved.  西兔生活网  小黑屋| GMT+8, 2024-5-29 1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