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

作为一个在海外漂了快十年的人，走南闯北，已经见识过不少的食物，无论是伊比利亚的火腿，还是左岸的马卡龙，无论是加勒比的烤龙虾，还是非洲的黑豆饭，它们有的美味，有的奇特，有的惊艳，有的朴素，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如果一定要说什么东西才是最好吃的，那一定是妈妈的便当。




我出生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
解放前，外公是公务员，外婆是教师。
作为民国时期的大学生，外公毕业后进入了地方政府，工作是负责均地给农民，当时住独门独院，还有勤务兵。
文革的时候，红卫兵小将们冲进院子里，大半夜把外公外婆从被窝里提拎起来，让他们站在两掌宽的条凳上检讨错误，把手表、字画等一切值钱的家当抄走，此后外公就是天天被红卫兵肆无忌惮地拖出去批斗游街，反思写检讨，整个家庭也都受到了影响。红卫兵羞辱外公外婆的时候，舅舅挽起袖子想和他们理论，姨妈们拉着舅舅，说，千万动不得，动了就是反革命，忍了忍了。
那时候，所有子女，也就是我舅舅、姨妈们都要担起一份支撑和维系家庭的责任，其实所有人读书都很用功，都是学校里的尖子，但是作为黑五类，成绩好也没有多大用，毕业了该不准读大学的不准读大学，该下放当知青的下放当知青，大家庭里，有人负责外出去很远的省份挣钱，每月寄钱回来供养弟弟妹妹，有的下乡做了知青，年纪比较小的母亲还没有下乡之前，就负责做饭，担起被拖出去批斗的家长料理家务的责任。
那时候母亲还不够灶台高，有一次，伸手够不着菜油，就把瓶子打翻了。因为那时候什么都要凭票供应，油打翻了炒不成菜，全家人大半个月就只有靠水煮大白菜过活，还是相当现实，所以母亲吓得离家出走，不敢回去。
后来外婆带着姨爹姨妈街坊邻居终于把母亲找了回来，虽然生活条件已经十分艰苦，但是外婆还是安慰母亲说：
“菜油打翻了就打翻了，东西没了就没了，只要全家都在，人都好，那就没事。”
那个时期，虽然确实经历了很多曲折坎坷，但是全家人还是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好。子女们全都很争气，靠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各行各业的精英。老年的外公，是没有退休工资的，外婆的收入也很有限，两位老人过得非常节俭、朴素，但是见到子子孙孙们，外婆常常还要给大家封红包。两位老人，就是这个大家庭的核心，每到周末，全家所有人都要在外婆家聚餐，看望和陪伴老人，唠嗑聊天，其乐融融，这是家族的传统。
在我儿时的印象里，每一次聚餐都是饕餮盛宴，男人们打麻将，女人们一面拉家常，一面摘菜，洗菜，下锅，上桌，外婆家并不是太大的屋子里热闹非凡，香气四溢。各位姨妈姨爹、舅舅舅妈们大显神通，一秀手艺，而母亲做的菜，是我觉得最好吃的。

我小时候胃口不好，贪玩，身体虚弱。还是工人的母亲从工厂上完班后，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车，沿着还没修好的布满碎石的公路回家，尽管如此操劳，却还是要去市场上买一条新鲜的鲫鱼，开膛破肚，洗净去鳞，先在油锅里放上葱节姜片蒜末加热，然后把鱼滑入锅中烹炸至两面金黄，然后放进砂锅，加入高汤，用小火煨煮，最后混合米饭煲得滑滑糯糯的，撒上盐和葱花起锅，便是一碗香喷喷的鲫鱼煲饭。
小时候贪玩的我满院子疯跑，母亲就端着小碗跟在我屁股后面追，终于把我撵上了，就连哄带骗的喂我吃一口。为了不让我被鱼刺卡住喉咙，母亲喂之前要先用勺子舀一勺，然后用手把鱼刺剔除掉，再吹一吹。站在我身旁的小伙伴总是咽着口水，羡慕地看着，然后给我说，你好幸福啊！有这样一个妈妈！
那时候我总是不以为然，觉得这不就是家常便饭么？你们家没有？

家里有子女外出，母亲总会给他们包上自己做的一些下饭菜，例如新鲜的泡藠头，就是一种南方常见的多年生草本百合科植物的地下鳞茎，很像蒜瓣，但是没有它的辣味和刺激性味道，腌渍好以后酸甜脆嫩。

无论赶飞机，还是座火车，无论手上是否有空，母亲总会婆婆妈妈的让孩子们带上她的泡菜，有时候弄的场景还多尴尬的。不拿吧，对长辈不尊敬，拿了吧，还要赶路，显得碍手碍脚。而且刚刚去大学的孩子们，总觉得肯德基麦当劳才是王道，泡菜这些土了吧唧的东西，拿出来在同学面前特丢人。

后来终于轮到我长大了，第一次离开家出远门，有多远呢？地球背面，坐飞机跨越亚欧大陆，再跨越大西洋，一路上连飞行带候机至少二十多个小时。
走的时候，按照惯例，母亲要给我塞泡菜了。而第一次要张开翅膀飞出去独立生活的我觉得自己终于要自由了，再也不要家里人管了，觉得自己去哪里都适应得了，觉得母亲OUT了，觉得这些瓶瓶罐罐过安检会给我添麻烦，同时我一出去就是一年，这丁点东西好不容易拿过去了，也是救急不救穷，还不如不拿，于是硬是半推半就地把它们从箱子里又取出来，死活也不带走。
到了那个盛产甘蔗和朗姆的国度才知道，人们恨不得吃米饭都拌果酱，物资又匮乏，口味又单调。来自于天府之国，从小口味重的我，哪里受得了这个罪。与会最开始是拿学校给的，泰国生产的Taotao甜酸酱吃——一个威士忌酒杯大的玻璃罐，我一顿饭要放完半瓶。再到后来学校控制成本不甜酸酱了，只发胡椒和盐巴，于是就猛放胡椒，再到后来胡椒也短缺了，就盯上了盐巴，那可是海盐，晶体颗粒有豌豆那么大，一顿饭吃得人吐清水。
当时有人能从首都搞回两瓶生抽，或者镇江香醋，那都是大爷。
记得有一回，舍友从中国城仓库搞回一瓶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甜醋，把食堂发的熏里脊拿回来，打开电磁炉油煎后起锅，再放入生切卷心菜丝翻炒，起锅前，像撒宝贝一样撒了一小杯醋，醋汁滴落锅面，立刻遇热蒸腾而起，甜酸味在整个宿舍里弥漫，让人垂涎欲滴，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种馋的感觉好似蚂蚁啃食骨髓。

很多留学生反映吃不好，吃不惯，于是家长们都开始寄包裹，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也非要觉得我吃不好，急坏了，硬是要来了我的联系方式，也给我发了一个包裹。
当时我们住在村里，取包裹还得去城里，去城里还要排号，非常麻烦。终于有一天，老师叫上我，去海关取件，那天坐车坐了一小时，等手续等了一小时，终于拿到了我的包裹。
我一个人把包裹抱上车，坐在最后一排，独自把它打开，看到里面全是吃的——有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那些小时候母亲不让我吃的零食；有她自己学着做的牛肉豆豉酱，用油封着，塑料袋密封包扎得牢牢实实，撕开一点裂缝，香气逼人，让人好想马上叫两碗白饭；有父亲出访巴西和阿根廷带回来的巧克力......包裹不大，东西不多，然而父母仿佛恨不得想让我尝尽每一样他们觉得好的食物。
我记得我自己还算独立，然而看到这些东西，趴在箱子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热泪盈眶，控制不住眼泪哗哗往下掉，只能忍住不要哭出声音来。

第一次放假回国，发现家里多了一台冰箱，而新增的冰箱的底层全是冻室，里面存放着饺子，肉粽，香肠，腊肉。母亲觉得我一年时间在国外吃不了这些东西，于是就把它们全部存了下来，等我回家的时候，一样一样做给我吃。
母亲还会学着菜谱，或者向别人讨教经验，自己研发什么牛肉酱、辣椒酱、肉松、芝麻盐，她总说外面卖的不知道用了什么原料，不健康，不放心。

她知道我喜欢吃辣，那边没有辣椒，于是就从市场上买回新鲜的辣椒，晒干，剪去把儿，翻炒，混合芝麻一起用榨汁机打成粉末。打辣椒面的时候，总是呛得眼泪直流。一大瓶干粉带过去，用熟油泼了以后罐存，每次吃饭的时候放一小勺，感觉不只是饭有了味道，整个一天的生活都是麻辣鲜香的。一罐子辣椒面可以吃小半年，打开罐子看见里面还有货，就感觉生活还有奔头，而要吃完了，就知道，自己快要回家了，生活又有了盼头。

终于从加勒比毕业归来，上班了，住学校，在学校外面的小市场胡吃海喝。期末的时候，事情多，要写评学方案，要出试卷考题，要备课，要写教学总结，把活儿拿回家做，回学校的时候，妈妈塞给我一个铁饭盒，我把它从包里取出来说你留着吃吧，我吃食堂省时间，结果她还是把饭盒塞在了后备箱里。那天教研组开会就忙晚了，下了班去食堂，只剩下残汤剩水了，我回到宿舍，突然想到包里还有一盒盒饭！于是就想发现了一丝生机一样把饭盒摸出来，打开盖子，里面的饭菜居然还是温热的，上面一层整整齐齐地码好了菜和肉，下面是白白的米饭。
我觉得自己一个人漂惯了，心肠还是硬，但是当时我真的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就一个声音——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有妈妈对我好！



再后来，又出国进修了，这次到了发达国家，物流便利，江浙人几乎可以帮你搞到这个星球上任意一个国家生产的任何一种产品，所以，妈妈其实再也不用担心我会吃不好饭了，然而她并不快乐，因为同时她也再也无法通过那一份份浸透着关爱的自制食物来表达对儿子的牵挂了。
假期回国，我突然发现母亲有时候做菜淡，有时候做菜咸，她平静地说，味觉退化了。那一刻，我第一次感觉，父母亲是会老的，而我陪伴他们，和他们一起吃一顿饭，或者亲自给他们做一顿饭的时间竟然是那么的有限，而当我回家了，稳定了，有出息了，能请他们吃上山珍海味的时候，他们恐怕已经不在乎那些珍羞奇味了。

漂泊路上，吃过很多外面的菜，吃过很多小时候向往的西餐，然而时间一长，才知道什么牛扒、龙虾、松露、鹅肝都拉倒，刺激之后，竟然是寡淡。自己养自己的每一天里，突然觉得只要有几根泡菜，一碗辣子，配上一碗软硬适中的用泰米蒸熟的大米饭，我就已经很满足。

常常写论文累了，烦了，压力大了，就去楼下杂货铺买一罐子老干妈就饭，一顿饭可以吃掉大半瓶，终于，因为自己的粗糙和胡搞，终于喜获慢性胃炎。再一次印证了在家千日好，出门百事难的真理。

母亲做饭大概做了几十年，去任何一家餐厅吃过任何一道菜，立刻就可以辨别出他的原料，调料，料理方法，然后回家就做给我和父亲吃。有一次我们家乡开始流行吃藿香鲫鱼，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搞来了藿香，自己栽种，然后和着豆瓣，鱼香汁等一系列香料一起烧鱼给家里人吃，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


我本科毕业那一阵子，上班打工特别无聊，就老是给母亲说，你手艺那么好，要是我们开家餐馆，早就发了，还用得着在这里蹉跎？母亲说，我一辈子挣的钱够用了，我可不想去操那份心，受那个累。我抱怨说，但是，但是我不够啊。母亲斥责说，贪得无厌，难道家里有吃有喝的这一切还不够你生活么？你的钱够你一生用度就行，要那么多，那么浮躁干嘛？
我分明记得母亲是不赞成我开店的，纵然她手艺再好。然而也分明记得，每当我事业上或者学业上遇到不顺或者重大挫折的时候，每当我倍受打击，沮丧，自卑，跌路到低谷，一无所有的时候，母亲又说，怕什么，实在不行了，老娘陪你，去城南软件园对面租个铺子，向那些IT白领卖盒饭，照样能生存。



这就是关于我妈妈的便当的故事，于我而言，世界上最好吃的菜，是任何时候，无论你得意失意，成功失败，富有贫穷，回到家，走进门，永远放在桌上的，期待全家人团聚的妈妈做的菜。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如果你还在一个人奋斗，还在漂着，如果你也有一个这样的母亲，看到这里，就给她打个电话吧，打给世界上最棒的厨师，打给最爱你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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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历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曾锴 著)【简介_书评_在线阅读】 - 当当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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