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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答] 如何以“我进宫那年,只有14岁”为题写一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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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琳西安 发表于 2021-4-1 14:18:52 | 只看该作者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嗯,如果你只有14岁,皇帝比你大几岁(不限大几岁啦 (・༥・´)  ̑̑)后宫中会发生什么故事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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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2017奥迪 发表于 2021-4-1 14:18:58 | 只看该作者
 
《与子同衣》


我进宫那年,只有14岁。


皇帝看着我,好像头风都发作了。
“谁把她送进来的?”
钟泽对着旁边喊了一圈,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总管大太监身上,毫不留情的一脚过去,在大太监屁股上留下个鞋印。


总管太监人精似的顺势一个滚地葫芦:“皇上!这是唐王爷送进来的。”
“……朕看着很猥琐吗?”钟泽气乐了:“朕今年都三十多了,他给朕送个十四岁的,啊,对,还有上次送来那个五十四的……”
想到这,钟泽脸色突然一僵。
因为他想起一个奇奇怪怪的对话……


唐王爷:皇上,别看这姑娘五十四了,那琵琶弹得可是真妙啊!
钟泽:滚!五十四的,我去你五十四的!咋不是四岁呢,啊?
唐王爷内心:哦,皇上喜欢十四的。


这番对话之后,我就入了宫。


钟泽的表情像吃了一吨不可描述的东西。
“哼!”
他冷冷地一甩袖子,从我宫里离去。
我愣愣站在原地,又看见半柱香的功夫,钟泽带着大部队又浩浩荡荡回到了我的宫殿。


“你叫什么?”他尽力克制了自己的脾气,蹲下身耐心问我道。
“苏子依。”我不敢不答。
“怎么被唐嵩那家伙送进宫来了?”
“我娘饿死了,二爹家说不养废物,给我赶了出来。唐,唐王爷给我饭吃,还说来这以后就不会挨饿了。”
钟泽眯着眼睛沉默片刻,低声道:“……你是最后一个。”


两天后,听宫女说,唐王爷本以为皇上也是个懂美人儿的,可惜皇上义正严辞告诉他不要再往宫里送人了。
唐王爷表示很遗憾。
于是遗憾的唐王爷回到他的封地,当晚又纳了两个小妾。


说来也怪,钟泽临走时倒没对我说过什么规矩。
连唐王爷入宫前告诉我会有教导的麽麽我也没有瞧见。
一开始,我只敢小心翼翼在后宫转,一周后,就是光明正大到处撒欢——后宫简直冷清的连只鸟都罕见。
配给我的贴身宫女柒兰说,皇上这些年励精图治到都快不近女色了。皇上的生母在先皇嫔妃争宠的时候气死了,再加上其他嫔妃福薄,等到当今圣上登基,后宫草都一米高了。


我前面倒有两个入宫的姐姐,一个是当初皇帝生母还在时,指给他的正妻,按理来讲,也就是当今的皇后。不过皇后娘娘一身侠肝义胆,豪情万丈,等钟泽上位那天,大笔一挥一封告假信,快快乐乐去江湖闯荡了。听说她这些年见义勇为帮助的人能凑够半个京城。
另一个姐姐呢,是某个小番邦哭爹喊娘送进来的,这小番邦很倒霉,那年一个海啸——大半瞬间凭空消失。老首领傻眼了,只好让唯一的女儿带着民众投靠进我们国家。
这番邦公主也很争气,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美人计苦肉计三十六计,就差半夜摸上钟泽的床。
钟泽呢,从完全不同意,到听说这番邦打得兵器很好用,变得有一点点心动,再到听说这番邦有道酱焖肉无敌好吃,完全心动。当天晚上就高高兴兴把公主试图拉下的衣衫给她抻回去,顺便故作无意道:“嗯……朕想了想,你们的子民也很可怜,那你们留下吧。……哦,对了,你们那个做酱焖肉的厨子,也留在我们御膳房吧,怪可怜的。”
说完,钟泽大功告成,心满意足跑回了他的勤政殿。
说实话,这个厨子可不可怜我不知道,但连一道酱焖肉都不如的番邦公主真的好可怜。


可能这个姐姐也看开了,一门心思扑在了厨艺上,硬是把酱焖肉做得比厨子都好吃——但她一次都没给皇上做过。
听说她每次出宫,都有一堆酒楼的厨子蹲在宫门口等着拜师学艺。从某种方面来说,她也算实现了另一种形式的众星捧月。


至于我。
可能钟泽确实没想好怎么处置我,加上他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皇嗣都没有,一上朝,只要礼部的老臣嘴半张,他就迅速头风发作,咕噜咕噜从龙椅滚回他的勤政殿去。
我竟然成了这宫里最小的主子。
后宫所有人放任我跑来跑去。
有时候运气好,撞上那位番邦姐姐,她还会端给我从御膳房做出的实验品。
不夸张的说,就算是实验品,也比我吃过的食物好吃一百倍。
要不是姐姐忙着教别人做饭,我能在她腿上挂一天。


就这样,在皇宫住三个月后,我15岁了。
这段时间来,钟泽一共只来看过我一次,送来些御寒的衣物和一只小白狗。
他的话来讲,搞不懂14岁的小姑娘能喜欢什么,索性送个活物,让它跟我在后宫一起跑吧。
15岁诞辰当日,他又来了一趟,看见大了一圈的狗子,皱眉想了半天:“它长得这么快吗?”
我抱着狗子,小心翼翼点点头。
钟泽看看狗子又看看我,让人端上一堆的寿饼和甜点:“你跟它学学,不要让人觉得朕亏待了你。进宫快一年也不见胖,倒是黑了不少。”
天天在宫里和狗子跑,哪里胖得起来呢。
“想要什么礼物吗?”钟泽陪我用完了午膳,慢悠悠擦着嘴说道。
“……我,我可以尝尝御膳房的那道枣泥糕吗?”我想起每次御膳房给宫女们放饭时,盒底那盘小小的枣泥糕。
味道迎风飘香十里,我躲在殿里不停流口水。
“她们不给你吃吗?”钟泽眼皮都没抬一下。
“不是不是,是……是我不敢说……我看枣泥糕只有宫女姐姐们的食盒里有……”
钟泽这才靠到椅背上,看着我皱眉道:“你是主子,你想吃什么尽管跟她们说,明白吗?”
见我似懂非懂点点头,他满意地站起身,转头吩咐道:“找两个甜点拿手的宫女,明天到昭华殿的小厨房来,她想吃什么就给她做。”
钟泽前脚刚走,昭华殿就来了一堆捧着糕点的宫女姐姐们,领头大总管捧着一盒金银首饰,对我俯身笑道:“娘娘,奴才把所有御膳房的甜点样式都拿来了,您瞧着哪个中意,奴才就把能做它的宫女送进来。这是皇上送您的生辰贺礼,祝娘娘福寿安康。”
我欢欢喜喜收下了首饰,甜点和宫女。
然后……
我牙疼哼哼了一个晚上……


皇上最近心情不大好。
具体表现为,三天一趟地往后宫跑。
钟泽心情好的时候从来不回后宫,今儿个逗个鸟,明儿个遛个弯,没事拉着一群骨头架子都快撒了的老大臣们去打猎。
当然,据柒兰说,钟泽的打猎水平不大行,所以完美融入了老臣们中间,大大满足这群年过半百老臣们的虚荣心。
每次打完猎,朝堂上就一片其乐融融,连话最多的礼部大臣这一天都心满意足得闭上了嘴。
……我怀疑钟泽是不是故意的。


钟泽心情不好就喜欢吃东西。
这点我们还挺像。
比如他一个人吃了我的早餐加午餐加饭后甜点。
我在旁边吞着口水,想看看什么时候能送走这位大神。
“看着干什么?坐下一起吃。”
钟泽指了指桌对面。
“我……呃,臣妾不敢。按规矩,我不能……”
“朕压根就没让麽麽教你规矩。”钟泽叼着个鸡腿,斜眼瞅我:“你不上桌就没得吃了,早饭没有,午饭没有,晚饭你也别想抢到。”
他到底是皇上还是土匪!
我一屁股坐到他对面。
整个殿中充满了我们大快朵颐的声音。
“吧唧吧唧”“嘶溜嘶溜”
空气中都是满足的气息。


“皇上……您最近有烦心事吗?”
某天下午,我终于忍不住了,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发问。
“写完了吗?写完了吗?”钟泽斜睨我一眼:“把错字抄完再来关心朕吧。”
不是我想关心你啊!
我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钟泽心情不好,头几天还只是来后宫跟我抢吃的,而后愈演愈烈,开始抓本书教我认字。
一边摇头晃脑看我读书,一边吐槽:朕就没见过识字像你这么少的,你看看这本书让你读的,稀碎。
“我爹死得早,娘改嫁后,二爹也不让我读书,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虽想反驳他,但终究是软了气势,只得怯生生道。
钟泽含着燕麦酥,愣了愣,皱眉不再说话。
这之后,他时常来后宫监督我半天的学,嘴上不饶人,可再未嘲讽过我。


十六岁的礼物就变成了狼毫笔——钟泽觉得这个礼物我喜不喜欢无所谓,总之他很满意。
满意的结果就是大量的抄写作业。
如果不是后宫待遇好得过分了,我甚至都要怀疑皇宫是不是缺抄写的文臣。


当然,虽然我对钟泽的做法深恶痛绝,但还是不得不承认,跟他的打猎能力比起来,钟泽的字画绝对是天下一绝。
据说,皇后临出门行侠仗义之前,还不忘从御书房顺走皇上的几幅没盖章的墨宝出去卖。
直到第二年各地给皇上贺寿,钟泽一脸扭曲的看着某地呈上来盖着各种花里胡哨印章的亲笔画。
于是笑嘻嘻地把官员俸禄削了一半——可怜的官员至今还蒙在鼓里。
我猜,钟泽不是生气皇后顺走他的墨宝,也不是生气官员把自己的亲笔画又进献回来,更不是生气那一堆花里胡哨的印章。
实在是那个官员的章盖在了钟泽题的小诗上。
嗯,我承认钟泽作诗的能力也不大行,但你明晃晃想用章把诗盖上就过分了吧。


好在,钟泽在作诗这件事上有点自知之明。
所以不惜被礼部大臣喷的狗血淋头,找来闲到养蛐蛐的太子太傅教我文史。
太傅大人刚听到要去后宫教娘娘,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
钟泽也不恼,笑呵呵道:“太傅大人,您要想等太子,怕是要闲到下辈子去。往后几十年,您只能跟蛐蛐作伴了,遛弯带着蛐蛐,吃饭对着蛐蛐,晚上睡觉还捧着蛐蛐。阎王爷一瞧,哟,这是有执念啊,指不定托生成个什么……”
太傅大人看了眼手中斗掉两条腿的蛐蛐,头点成了啄米鸡。
要我说,读书人的思想真是稀奇古怪。
违背纲常,不行。
但为了下辈子还能做个人,就什么都行了。
也是蛮有趣的。


中秋夜皇上举行家宴,番邦姐姐撸胳膊挽袖子,给每位来宾做了一大桌子好菜。
唯独皇上那份她连手都没伸。
可怜钟泽到宴厅巡视的时候,直流口水,碍于面子又不敢动别人的饭菜。
只好装作漫不经心,在总管太监颤颤巍巍的目光下,连毒都不试,以极快的手速塞一片进嘴里,若有所思点点头,继续奔向下一桌。
我实在看他可怜,只好以自己跟番邦姐姐学的半吊子手艺,为钟泽布了一大桌子菜。
番邦姐姐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命令小厨房把需要的原料都送到我这,又递给我几份菜谱。
那天家宴,钟泽吃得很感动。
当晚,就赏了我一篇超长的……他亲自做的诗。
嗯,字很好看。
我转头给挂在了茅房里。


番邦姐姐叫一串很长的名字,我是不大记得住,姐姐就让我叫她阿韫。
我问姐姐,她很讨厌皇帝吗?
阿韫姐姐坐在我身边,双手捧着下巴看月色,认真摇了摇头。
“他是个好皇帝,仁义,聪明,善良,比起阿爹,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他不会因为我们忤逆他而生气,也不会随便听信任何人的谗言。……我不讨厌他,我敬佩他。”
“那姐姐为什么不肯给皇上做吃的?”
阿韫姐姐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只是我的一点小脾气而已,再说,现在不是有你给他做吃的了吗?”
半晌,她收回手,怅然道:“他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也许,是他还忘不了钟浅。”


我本以为“忘不了”大多是个很长的故事。
但故事也很简单。
钟浅是钟泽的远亲堂妹,岭广王的二女儿。
二人在青涩年华一见钟情,感情深厚。
可惜钟浅患了肺疾,两人相处短短两年,钟浅就离开了人世。


话本子中的故事向来精彩。
可是天灾人祸下的离别却往往简短到几句话就可以概括完。
那之后,钟泽没有找过任何嫔妃,也仅仅只是接受了母妃指给自己的正妻,和番邦塞进来的阿韫。


我猜,钟浅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才值得钟泽留恋这么久。


难怪,钟泽家宴那日对钟思哲格外宽容。
也许是看见弟弟,总会想起他的姐姐。


钟思哲明明刚十八岁,却恶劣得过分,真是可惜了他那一张俊秀的脸。
家宴晚上,说要偷偷带我去看牛郎织女星的是他。
把我一个人扔在假山上的也是他。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回到假山上,看着我,疑惑地歪了歪头:“你为什么不哭?”
“……有点冷,但这里景色很好,比关在二爹的柴房里要好。”我如实回答,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
钟思哲顿了下,伸手将我拦腰提起,带下了假山——他的功夫不错,难怪钟泽狩猎队伍里没有他。
“你就是唐嵩那家伙送给皇兄的嫔妃?”他俯身问我。
“学机灵点,别总被人骗。”钟思哲自言自语道,把我送到后宫门口:“回去拿棉被捂着,喝热水压压。啧,别看我,我会跟皇兄老实交代的。”
家宴结束晚上,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柒兰和别的宫女说,岭广王家的小世子喝醉了,将唐王爷打了一顿。
打得好。
柒兰总结道。


几周后,钟思哲又进宫了一趟。
我还在院子里逗狗,他靠着殿门“哟”了声,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这狗倒是比你灵巧,叫什么?”
“……小白。”我低着头,惊魂未定。
“这烂名字,一看就出自你的手笔。”
“……世子,您不该擅进后宫的……这不合宫规。”我没有理睬他,自顾自低头嗫嚅道。
“啧……这后宫就两个娘娘,我要运气差点怕是连人影都瞧不到,怕什么?”钟思哲头一仰,拿鼻孔对着我。


“朕看你确实是什么都不怕。”钟泽不知道什么时候幽灵一般出现在钟思哲身后,阴森森说道。
“啊!”这回轮到钟思哲往旁边一跳。
看来混世魔王也不像表面那么不把钟泽当回事。
“男性不得擅自出入后宫。”钟泽沿用一贯的脚法,精准把脚印踩在钟思哲的屁股上:“是不是朕太惯着你了。”
“……呵,对,我就是仗着你对我姐姐的愧疚。你这么威风,你把她复活了啊!”
钟思哲揉着屁股,恨恨地从宫墙跳了出去。


我明显看见皇上周围的护卫们都松了口气,看来他们对这个魔王也很无奈。


钟泽铁青着脸,僵在原地。
……我从没看见过他这个样子,也许作为一个不沉迷女色,不奢骄淫糜又励精图治的明君,他的烦恼都不至于让他这般模样。
整个下午,钟泽都坐在院子里吃东西,我从小厨房忙活完,这一盘菜端出来,上一盘就几乎消灭了大半。


实在是后宫太荒凉了。
钟泽在后宫从不停留太久,更是从没在这过夜。
宫女们听说皇上在昭华殿吃了一下午,都挤在门口想一探究竟。最后还是总管太监出面,她们才散得七七八八。
阿韫听说后,中途来问过一次,知道钟泽只是心情不好而不是打算暴饮暴食自杀,放心得甩袖走了。
于是我只能不停做。
钟泽不停吃。


晚上,钟泽终于停下了动作,看着摞得高高的空盘子,喃喃自语道:“……要是那时候也有这么多吃的就好了。”
我走到他旁边,小声问:“皇上?”
他似乎愣了下,没有回头:“……辛苦你了,味道尚可。”
尚可你还吃这么多……
“他说的对,是我亏欠她。”钟泽神色有些恍惚:“如果不是我非拉着浅浅狩猎,我们就不会掉进深山里,也不会……落到那步境地。”
我犹豫了一下。
比起知道秘密可能会杀人灭口,竟然是熊熊的八卦之火占据了我理智的上风。


“……所以你们被饿了很久?”我试探着问道。
“我当时摔伤了腿,感染后发着烧,又接连饿了许久。浅浅担心我撑不过去,就想下水为我捉鱼。”
“啊……她不会被水……”
钟泽这才回头给了我一个白眼:“你以为她是你这种小孩吗?岭广王可是练武世家,抓鱼这种小事浅浅还不在话下。”
“只不过……”他的脸色逐渐黯淡:“她下水前怕我着凉,将外衫给了我。……得救时,她就已经染了风寒。她……一直没跟我说……”
“原来她的肺疾是这么来的。”我恍然大悟。
钟泽瞥了我一眼:“看来那个番邦来的都跟你说了啊……”


所以你们夫妻这么多年你还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吗!过分了吧!


“人被饿怕了,就会想吃东西。……一直吃东西,感觉不到饥饱。”钟泽好像红了眼眶:“我从不是什么明君。我连最爱的人都救不了……”
他的样子很可怜。
最爱的人因自己而死的痛苦,哪里是一朝一夕就可以磨灭掉的。
我软了心,不顾一切上去给了他一个紧紧的拥抱。
钟泽好像愣了下,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一下,两下……
许久。
他忽然低下头,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你不会以为朕哭了吧?你今天的十篇诗词写完了吗?”


?就该让他暴饮暴食到死!


临走前,钟泽回头看了看我,若有所思:“……你在宫里是不是很无趣?”
我还沉浸在十篇诗词的痛苦中不能自拔。
“过几日……就是浅浅的忌日……朕前几天偷偷去给她上过坟了。忌日那天,你就代朕去看看她吧。”
“我?”
钟泽点点头:“朕不便出面,就让思哲带着你吧,你们岁数相仿,大约是可以聊得来的。”
“不不不,臣妾还是……”
“没关系的。”钟泽好像极轻地笑了下:“思哲并不坏……他也只是,寂寞太久了。他怨朕,也是朕活该。”


钟泽离开后宫,我咬着笔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爱到底是什么呢?
是钟浅可以拼着性命不要给他取暖,给他下水抓鱼,还是钟泽高高在上,坐拥天下,却宁可守着已逝的人?
第二天。
太傅捏着我写得乱七八糟,毫无逻辑的情诗,愣是一口气没上来,被太监们七手八脚抬去了太医院。


钟浅的墓在一座风景优美的山腰上。
钟泽说,那里是他们年少时最爱去的地方,到了初夏,漫山遍野的梨花,过了秋日,又是山下绵绵不绝的红叶。
我以前一人偷跑去山间,也常看这样的景象。
但站到了钟浅的坟墓旁,我才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景象多么珍贵。
就算不为了什么,活着也是好的。
还有明天,还有希望。


“啧……”钟思哲蹲在墓前,将鲜花和贡品扔到一旁,全都换上新的。
我默默帮他摆水果,不忍心地看了看被他扔掉的那些新鲜食物。
“看什么看,姐姐才不需要他的东西呢。”钟思哲蹲的有些累,一屁股坐到地上,伸手,轻轻摸了摸墓碑上的字:“……她那么骄傲,根本不需要人怜悯。”
“那是爱情,不是怜悯……”我小声反驳。
钟思哲回头看了看我,冷笑一声:“他有了皇后,还有了别的妃子,现在还有你。也配提爱情?”
“皇上根本没有碰过我。”我继续反驳他。
“……忌日他都不伤心。”
“你没看出来他都伤心的不想来了吗……”
钟思哲“他……”了半天,颓丧地别过头,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墓碑。


大家都有不喜欢钟泽的理由。
可是非要说出他哪里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谁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人们往往是这样,因为自己的私情对一个人有了不同的评价,又不得不接受大众评判出的客观事实。


“给你。”钟思哲从带来多余的供果中取出一个苹果,用手擦了擦,递给我。
我小心翼翼接过苹果,说了声谢谢。
“你今年十六?”他抬了下眼皮,状若无意道:“这么瘦小,是不是不吃东西啊。”
“我爹娘去世后,二爹让我做农活,还要照顾弟弟。家里饭常常不够吃,弟弟们有饭吃,我没有。”
我不觉得这些事有什么特别,但是钟思哲的表情让我觉得这仿佛是件难以启齿的大事。
“……你脸色好像很难看。”我只好这么提醒他。
钟思哲整理一下表情,从地上坐了起来:“没有的事。……那边花开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我早该知道不应答应他。
这个小魔王总会把我拉下水的。
譬如现在。
我和他,重蹈钟泽他们的覆辙,因为赏花,一个脚滑,从半山腰光荣地滚进了山涧里。


“我说。”我摸了摸肿起来的脚腕:“这是你打算报复钟泽的新方法吗?”
钟思哲铁青着脸,一声不吭爬起来掸着衣服,走进了旁边的林子。
我只当他是抛弃了我,正准备自救的时候。
他又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将一把草叶嚼烂,敷在了我的脚腕上。
“我这有糖,你要是嫌苦可以含一颗。”
看见他拧在一起的五官,我虽然不想揭穿他,但出于好心,我还是掏出了怀里为数不多的糖块。
“……你随身揣糖做什么?”
他扔了一颗在嘴里,脸色缓和了些,也不打算听我回答:“这山涧不算深,我刚进林子的时候听见水声了,想来处境还不算艰难。”
“可能当初皇上也是这么想的……”我小声嘟囔。
“放心吧,我可以带你走出去的。来,上我背上。”


他的背很宽厚,大概练武之人身体都会更硬朗一些。
我开始只觉得颠得脚痛,又因为惊吓有些头昏。
但随着脚上的药慢慢发挥作用,我抱紧他的脖子,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同于柴房的呛闷,也不同于茅屋的寒冷。
山涧的风,格外清爽。
再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钟思哲将一个树枝穿好的半只烧鸡递给我:“你可真能睡。”
我肚子不争气的叫了叫。
“吃吧,躲什么。”他把烧鸡塞进我手中。
没想到娇生惯养的王府小世子,能做出这么美味的食物。
他得意地扬了扬怀里的火石,没有再说话。
那一晚上,我们枕着草地,昏昏欲睡地聊天,篝火噼里啪啦溅着火星,暖和,明亮。


宫里因为我们的失踪都快乱了套。
还好钟泽比较镇定,先安抚住岭广王一家,转身很有经验地派出两队人马搜索山腰和山涧。
搜寻的长官看见我们时,眼泪都快下来了。
大概是我的样子太过凄惨。
长官觉得小世子不好跟皇上解释,他也不知怎么跟皇上解释,最后两人多半会一起承受怒火一命呜呼。


然而钟泽看见我们的表情平静得过分。
眼中甚至有点“朕早知如此”的意味。
所有人都觉得小世子要完蛋了,钟泽却只是命令钟思哲在宫内好好陪我养伤。
当然不成体统。
但皇上说什么是什么。
礼部大臣前几日和妻子吵架,其妻大怒,回了娘家。可怜大臣一把年纪还要回去,好言好语把人劝回来。
不知道礼部大臣在追妻的漫漫长路上听到这件事,会不会进退两难,气到翻白眼。


不过还是有人开心的。
老太傅从太医院出来,突然发现多了位学生——还是当初岭广王家那位最聪明的小世子。
老太傅讲课头不疼眼不花,连动作都带上风了。
只不过……
课堂上钟思哲很不给面子,有一句没一句回答老太傅的问题,这边把头探过来,挤眉弄眼看我的功课。
“脚还疼吗?”
他做贼般把一瓶软金花油塞进我手中。
我摇摇头,在老太傅瞪眼睛吃人的表情中把药推了回去,小声道:“就快好了。”
他笑了下,也不理会老太傅,指着我前面的一个字:“这里不是这样写得,来,给我笔,我重新写一遍给你看。”
“世子……”
老太傅顺了顺胸口:“你先回自己座位上。”


就算这样,钟思哲的功课还是做得轻轻松松。
午膳时,钟泽听我抱怨完也只是点点头:“他不过有点小聪明罢了,浅浅才是天纵之才。”
……我不打算跟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人争辩。
钟泽看了眼我:“五日后,朕要御驾亲征。”
我愣了愣。
柒兰说过,皇上在位这些年,河清海晏,太平盛世。
所以皇上自登基来从未出过京城。


“那谁来监国?”
下意识得脱口而出,我立刻捂上嘴,想起柒兰讲述女子不得干政的故事。
钟泽将我的手从嘴上拉下来,被我逗乐了:“你。”


“……谁?”


“你,苏子依。”钟泽重复一遍,从大总管手中取出一份圣旨给我。
我颤颤巍巍展开来。
对于认字功底十分有限的我,看懂钟泽龙飞凤舞的字迹还是有一定难度。
大总管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窘迫,适时喊道:“皇上将你赐为公主,还不快快谢恩!”


我指着自己鼻子好半天,确认自己不是耳朵出了问题,这才磕磕巴巴道:“赐,赐我为公主啊……这,不合礼法吧……我,我是皇上的妃嫔啊……”
钟泽抬了抬眼皮:“袁大人的妻子还未原谅他。”
哦……礼部大臣袁大人——言下之意就是,他还没回朝堂呢,难怪钟……
诶诶诶,不对,现在这仅仅是袁大人的问题吗?这圣旨一旦昭告天下,怕是千夫所指都不为过吧!
而且!让我监国?
我就会劈个柴,烧个火,做个饭,可能还学会了在宫里吃喝玩乐……
要不我在朝堂上给百官表演个颠勺吧!


我慌了神,捏着圣旨瞬间红了眼。


钟泽似乎没打算解释给我听,吃完饭就匆匆忙忙回到他的勤政殿跟武官们研究出征事宜去了。
第二日,皇上在早朝上将这份圣旨昭告天下。
据柒兰说,当场昏倒了两个,送太医院去抢救了五个,跪着一顿磕头的不计其数。


钟泽赶着下朝用早膳,让大总管给他们拿了几个垫子,省得磕出什么问题来。


等我在昭华殿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最后几个磕到昏厥得也被拉去抢救了。


五日清早,我想着要去给钟泽送行。
爬起来冲到院内,钟思哲穿着一身海水江崖朝服,正望着一树清桂出神。
见我一边提鞋一边往外跑,笑出八颗牙齿来:“皇上是要出征,又不是丢了,慌什么?”
我定了定神,想着要问钟泽监国的事宜,头也不转地随口问道:“世子怎么在这?”


“帮你监国。昭华公主。”
我猛的转头,撞见一张故作无辜的脸。
他耸了耸肩:“皇上说,要是我不管你,你肯定要被大臣们一口一个吐沫星淹死了。……我一想啊,我背了一个晚上救回来的小东西,总不好不管吧。”


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被他说成了东西。
难怪钟泽临行前用眼神警告他,让这个小魔王收敛一点。


然而真的上朝时,平时没个正经的小魔王竟难得严肃起来。
有几个大臣对我坐在龙椅上不满,他面无表情地捏着圣旨示意抗旨可是死罪。
还有一些大臣干脆不来上朝。
钟思哲就站在我下首的台阶处,命令御前侍卫各领太医去府邸将人抬过来。


等到裹着被子的大臣们被七七八八扔到了堂前,我还觉得一切不真实。
也许下一刻就会有宫女从后厨端出个铁锅让我表演颠勺来。


“坐直了,昭华公主。”钟思哲目不转睛凝视着堂下,背挺得笔直,轻声说道。
“你现在的身份,是皇上名义上唯一的子嗣,不管是不是皇家血脉,你都是最尊贵的人。”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大臣,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昭华公主,是当今圣上唯一的继承人。”
下一秒,一位大臣几乎是跪扑在原地:“皇上是断断不会让这种来历不明的女子做公主的,世子三思啊!”
“噗通”“噗通”,大片膝盖长跪不起。
似乎所有人认可了钟思哲的辅政监国,却无一人认可我的公主身份。


“我叫苏子依。”
钟思哲惊诧地想拦我,犹豫片刻,还是收回了手。
“相信很多大人已经知晓,我是唐王爷送给皇上的妃子,出身贫寒,身份卑贱。按礼法,我的确配不上坐在这里。”
我顿了顿,站起身:“但我与皇上无一日夫妻之实,更未行册妃大礼。皇上赐我昭华公主,并未乱纲常。”
哪怕世上所有恶语加身,我也不愿钟泽背上这无辜骂名。
朝堂下大臣们面面相觑,没有起身。
“……监国并非我所愿,皇上知道我能力不足,便让岭广王世子助我监国。苏子依曾是低贱之人,今日所得,皆是恩赐。但哪怕是为了不辜负皇上的信任,我也想试一试,我也想尽一份力……”我因自己匮乏的语言一时懊恼,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若监国最终有损于江山社稷,子依……死不足惜。”


如果不是唐王爷,我已死在那个冰冷的柴房。
如果送的不是钟泽,我大概也已沦落为玩物。
如果不是钟思哲,我没办法一个人完成如此重任。
我曾怨恨老天。
现在看来,却好似唯独我被偏爱。
苏子依什么都没有。
所以,
从现在起,只要开始,便是拥有。
我被钟泽保护了三年。
将要十七岁的苏子依,一步都不会后退。


上朝的第一天。
我才知道皇帝要处理这么多千奇百怪的事情。
又或者……以前钟泽懒得应付的场面,统统被用来给我下马威。


例如,某个我不认识的南方官员,每天的奏折固定早晚安。
钟思哲龇牙咧嘴地批了阅,又特意告诉他无须请安。
于是下一次的奏折就变成,公主大人,您吃的好吗?您睡得好吗?您想不想尝尝我们特产的水果?
……除了最后一句,其他的我都想给他判成骚扰了。


“没关系没关系,至少说明我们昭华公主很得人关心。”钟思哲拍着我的肩膀,如是安慰道。
“……那……皇上以前,也经常这样被请安吗?”
我想起钟泽虽然不算整洁,但奏折绝对算不上多的龙案,一时犯难。
不知是我的问题,亦或是哪里不对……
不过以钟泽的性格,大概有很多办法处理他们。


我正有些沮丧。
柒兰忽然小步窜来,伏在我耳边,嘟嘟囔囔说了好一通。
钟思哲见我表情有异,连忙低下头来问道:“何事让公主犯难?”
“……柒,柒兰说,外面有人来找我……”我刚站起身,又不知所措坐回椅子上:“那人说是我二爹……”


钟思哲猛的皱起眉头。
那样子,和钟泽还颇有几分神似。
皇宫确实是个让人皱眉头的地方。
“那个把你关进柴房,不给你饭吃,还让你干活的东西?”
钟思哲开始挽袖子。


他连唐王爷都敢找借口打,我一点都不怀疑他能把我二爹也一顿胖揍。
但是现在他是我名义上的辅政大臣,真正的监国人。
这一顿打下来,二爹是跑了,可岭广王和小世子的名声也全毁了。


“世子息怒……”
“说了多少次,叫哥哥,或者叫思哲。”钟思哲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转头继续找趁手的武器。
柒兰仿若未觉地站在旁边,对这种场面仿佛已司空见惯,甚至完全不打算帮我拦一拦。
我先一步摸到勤政殿的尚方宝剑旁边,用身子死死护住:“思哲哥哥息怒啊……”
息怒当然是没什么用的。
钟思哲面色阴沉地站在我前面,将我扒开也不是,一动不动也不是。


“哟,现在这是什么架势?”
可巧,阿韫端着她最新出炉的松蘑珍珠汤来看望我。
碰见这幅景象,她施施然将汤碗放在龙案上,和柒兰一起看着我们。
“阿韫快帮我劝劝世子……他要动刀啊啊啊!”
“什么事情,还需要动刀?你们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想做掉谁哪用脏了自己的手?”
阿韫从兜里掏出一包松仁,慢悠悠磕了起来,顺便也给柒兰分了一把。


“我二爹找上来了……”
我快要招架不住钟思哲的眼神攻击,讨好笑道:“……要不,先听听来意呢?”
阿韫若有所思点点头:“哦……你说的是,那个为了给儿子攒彩礼,把你先卖给老鸨,又因为正巧唐王爷出了高价,所以把你从半路绑回来扔进唐王爷府的那个二爹?”


……阿韫你真的不嫌事大啊啊啊!


“起开!”钟思哲露出危险的笑容:“还有这么一大段……你二爹,很不错。”
我感觉到杀意了!
你冷静一点啊!
阿韫拍了拍手上的松仁末:“喏,腰上呢。”
我不明所以看过去,她走过来些,只看见一身锦衣配饰。
“谢了。”
钟思哲走过去,毫不避讳地将手探向她腰间……
抽出了……
一柄软剑!


然后开开心心奔向了皇宫大门!


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去拦钟思哲,还是反应一下,阿韫为什么腰间会佩戴软剑!
但我估摸这事钟泽未必不知道。
跟他说了。
大概也就是一句。
“呀呵,那个番邦来的腰间的是软剑啊?我还真没看出来。”
……现在细想想,苏子依,只有你是最正常的!你不能放弃!


这么想着……我努力向钟思哲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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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朱漆大门端庄肃穆。
单单是金红之色,就足以让任何升斗小民心生敬畏。
……包括,当年初来乍到的苏子依。
如今我堪堪在这大门处止住步,敬畏之心少了许多,倒是平添几分恐惧与怅然。
仿佛昭华公主只活在这门内。
出了门,褪去一身光华,就好似落水的雏鸡,变成那个在柴房瑟瑟发抖的苏子依。


“苏子依?”
不等我鼓起勇气,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士兵交叉相拦的长矛中,二爹露出不出所料的自满笑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才道你苏子依这张脸,定能攀个高枝。如今可真是了不得,竟然成娘娘了。”


二爹家离这甚远,想必启程来京时,还未听到圣旨。
钟思哲拿剑的手紧了紧,上前一步。


二爹仿若未觉,甚至近乎兴奋地对着钟思哲指着我笑道:“看见没,这,要没有我,她能过上如今这风光好日子?快快,放我进去,让我好好看看我闺女。”


“你闺女?”
钟思哲笑了声,眯着眼睛道:“被你用来当奴仆使唤,被当成物品交易的闺女?”
“诶呦你谁啊?话可不能这么说。”二爹搓了搓手,有些老态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来:“她跟她娘一样,狐媚坯子,一看就是将来要伺候男人的。先前,儿子跟我说想要她暖床,但是她身份卑贱,唯独脸蛋有几分姿色,所以当然要献给唐王爷这种懂美人儿的人,才不算浪费啊。”


我退后一步,如遭雷击。
被我从蹒跚学步养到大的弟弟,竟一直觊觎我,甚至在他眼中,我连个物件都不如。


“苏子依,还不过来?怎么,当上娘娘没挨过打了?”


“啪!”
二爹捂着被打歪的脸颊,难以置信盯着钟思哲。
“你若再敢羞辱昭华公主,我必将你凌迟处死!”钟思哲这么大个人,气得浑身发抖,手中软剑一次次举起又落下。


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尽管有着“小魔王”的名头,他从未做过任何出格之事,他骄人的能力也被大臣们所称赞认可。
或者说,这么长时间以来,岭广王的小世子为我失了太多分寸。


“昭华公主?”二爹捂着脸乐开了:“就她?一个最多算被皇上看上的妓子,也配叫公主?诶呦哟,这朝代可是变了天喽……”
一如既往的刻薄语气让我想起那些不堪的回忆。
尽管我极力克制,身体还是不由颤抖起来。


“啪!”
我以为钟思哲又一次用巴掌阻挠了他。
但是当我看见捂着脸的人是钟思哲时,脑中完全混乱了。
“袭击岭广王世子,宫门前闹事,挑衅动手。来人啊,给我拖下去,关进水牢里,我倒要审一审,是哪派来的刺客。”
钟思哲冷静地吩咐完,收回手,也不管身后二爹被拖拽的哀嚎叫屈,拉起我的手道:“走吧,回去。”


堂堂岭广王世子,最桀骜不驯的小魔王。
所有大臣联合起来,他都不会吃到半分亏。
然而就在刚刚,为了我,他用怀中的玉佩暗中击打二爹的肘部,生生受了这一巴掌。


钟思哲见我一瞬间流了泪,慌慌张张拿袖子替我擦拭。
回去的路上想尽办法讨好我,安慰我。
我哪里是因为二爹的话受了委屈呢?
我明明……


也罢,真是个呆子。
想到这,我破涕为笑,拉住他的袖子:“快些吧,我想吃阿韫的松鼠鱼了。”


十七岁的生辰不知不觉就来临了。
第一个没有钟泽的生辰,好似冷清了些,又好似没有。
实在是因为后宫主子太少,大家都想借个由头庆祝的热闹些。
而公主府还未兴建完,我便继续留在昭华殿。
依然是金银首饰,汤膳糕点。
柒兰在我旁边清点礼物,见我闷闷不乐,连忙放下手中的礼册过来。


我并非是难过。
只是习惯了忙碌,今日因为生辰,又是四海升平的时候,免了早朝,故而觉得无聊起来。
闲下来,更是难免胡思乱想。
钟泽御驾亲征已三月有余,只来一封书信和捷报,信也写得十分潦草随性。
多不过问了嘴我的日常起居。
反倒是对于监国这样的大事只字未提,好似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既暗自欢喜他的信任,又担心是不是钟泽那边的形势严峻,才写得这样潦草的一封信。


柒兰正因问不出个所以然,愁眉不展的时候,阿韫端着寿糕寿桃进来了。
“诶呀呀,我们的小寿星怎得不开心呢?”
她放下点心,示意柒兰继续清点,施施然坐到我旁边:“想皇上了?”
我被人看破了心思,垂头不敢说话。
“皇上对你确是极好,想他也是应当。”阿韫笑得开怀,也不再逗我:“这后宫生辰年年如此,当真无趣,如今你是公主了,何不出宫去玩玩?”


皇上让我监国,我哪里敢出宫。
阿韫见我只是摇头,继续诱惑道:“我为你准备的礼物,可不在后宫里。放心,这些年钟泽恩威并施,治理得井井有条。他不也常常出宫狩猎吗?”


我终究还是心动了。


而在宫外迎接我的,是一匹枣红色大马。
旁边假扮我侍女的阿韫低声笑道:“怎样,可还喜欢?”


自然是喜欢。
我不敢吭声,看了眼马儿后方走出的男子。
他身着奇异,眼睛竟是灰绿色,像是宫里蒙了灰的宝石。
他牵着马,好像对我笑了笑。


阿韫说,这是她有血缘关系的兄长,也算曾经的番邦王子。
我悄悄问,你们家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阿韫笑了。
只出了两个姿色不错的孩子,她算一个,月珩比她,好看不知几何。
我又悄悄问。
月珩不会才是你送我的礼物吧?
阿韫暴敲我的头,想什么呢,我可不想被世子卸成八块。


我更不敢吭声了。
关钟思哲什么事呢……


这枣红马性子烈,只有月珩驯得住它。
我给马儿起名叫“追枫”。
许是追风听起来太俗气,又许是红色让我想起钟浅墓前那层层叠叠的枫叶林。
月珩将我扶上马,笑着拍了拍我的衣摆,示意我放心。


“他是哑巴吗?”我趁月珩不注意,偷偷问阿韫。
“不。”阿韫表情很严肃:“……他只是汉话说得不好。”


追枫回头看了我一眼,睫毛纤长,我几乎是一眼就爱上了这匹马。
月珩在前面牵着马,阿韫坐在我后方指导姿势。
马背颠簸,一切却又那么新奇。
慢慢。
马儿穿过了街道,走上小山坡,停在坡顶,慢悠悠低下脖子开始喝水。
阿韫和我并肩坐在草地上,她笑得很开心,仿佛今天是她的生辰。


“吃,果子。”
月珩不知从哪个山林钻了出来,灰绿色的眼中透出丝腼腆和羞涩,他将果子一点点在水中搓干净,往衣服上擦了又擦,才递给我和阿韫。
阿韫笑他的汉话,月珩也不恼,只是笑眯眯摸着追枫的鬃毛,等我们吃果子。


启程回宫前,阿韫从地上坐起,拍拍灰,抱着我说,谢谢。
不等我细问,她已拉起追枫,同月珩喊我回宫,如什么都未发生。


当然,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当做未发生过。
三岁小孩都懂得道理。
在我看见宫门前坐在马背上,脸色铁青的钟思哲时,还是不由蹦进我的脑海里。


“去哪了?”
钟思哲看着我们,目光最后定格在月珩身上,沉声开口道。
阿韫不敢做声。
钟泽的脾气和肚量能容下十个汪洋大海,可钟思哲这个小魔王早已名声在外。
连我常常都害怕触他的霉头,更何况别人。


“阿韫送我的生辰礼物,我试了试,便去了趟城郊。”我七想八想,也觉不出个哪里不妥来。
只好硬着头皮回话。


钟思哲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来到我身前,步子踏的很重。
不等我后退,他双手环住我,将我完全抱住。
“世……思哲,你……”
脖子上一凉,他收回手,微微俯身平视我:“生辰快乐,昭华公主,祝你福寿安康。”
我摸着脖子上的玉坠,有些恍惚。
“……刚见面时,答应带你看牛郎织女。你不是喜欢我的玉佩吗?我把它打磨成了鹊桥会,你要时时刻刻带着。”
他偏头,认真看了我片刻,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眼中含了点笑意:“生辰快乐,苏子依。”


又过了两个月。
钟泽那边,却不再传来消息了。
我几次单独留下兵部的诸位,偏生几人像统一口径般,推说不知。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他们却只是摇头,脸上没有表情。
钟思哲对此也很疑惑,向那边派出的斥候全部无功而返,一点消息也无。


直到月末,一辆夜驰的马车从后门入宫。
我看见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钟泽,才瞬间明白了这一切。
钟思哲搂住我,任由我的眼泪打湿他的胸口。
“……封口。”
半晌,钟思哲推开我,用近乎冷酷的语气下令道:“今日所有看到这件事的人,全部送到钟毓宫禁闭至皇上醒来,让所有太医搬到东院来伺候。”
他顿了下,揉了揉我的头,语气柔和了些:“皇上先大军一步回来,定然不想让他受伤的消息传出去。既然他已经做了决定,我们只能帮他这些了。”


这晚,一致封口的兵部大臣们,在我的逼问下,才终于撬开了口舌。
御驾亲征的效果是绝佳的,但是反弹的结果也很惨烈。
被打到节节败退的敌人做出最后的反击,导致本该很普通的一仗变成了血战。
而钟泽,就在那场战斗中,不幸负伤,加上敌人在武器上抹毒,这才久久未愈,昏迷不醒。
虽然最终我们大获全胜,可是钟泽在病床上还是下了死令,谁也不许将他受伤的事情说出去,并要求谁也不许声张,即刻启程回京。


随行的侍卫长将钟泽昏迷前的亲笔手书交给我,并嘱咐这是皇上写予我的圣旨。
我看后,放声大哭。
……他的字真的越来越潦草了!
我真的一个字都看不懂啊!


二十天后,御驾亲征的捷报终于还是如期来到了朝堂上。
我和兵部大臣们,装作兴奋的样子,跟大家一起颂扬皇上恩德,一起感念天子威武。
可是……钟泽还没有醒。
而“钟泽”,大胜归来的皇上,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必须出现在朝堂之上。


我忍住内心的悲痛,听完了早朝的奏报,下朝的一刻,我扶着楹木书架,红了眼眶。
回到勤政殿,阿韫坐在里面,捧着砂锅出神。
算一算,自钟泽出事后,我一直在前朝处理政务,没有回过后宫了。
她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头,先是一愣,随即匆匆忙忙从怀里掏出绢帕,给我擦眼角:“怎么哭了?”
我摇头,叹气,跌坐在椅子上。
阿韫见我状态不对,再联想到我多日未回后宫,心下也明白我定然遇到了麻烦。
她指了指砂锅:“这安神汤,你多少喝一点,瞧你脸色青的,真不知几夜没睡了。”
我谢过她的好意,将阿韫送回后宫。


转脚,我抱着砂锅,来到了安放钟泽的常健宫。
他还在昏迷着。
只是处理了血污后,他像是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一直都不醒。
“好闻吗?这是阿韫做的安神汤。”
我对着他说话,也像是自说自话。
“你最爱吃的酱焖肉我也会做了,等……你醒了,我就做给你吃。”
“清河水灾已经平定了,赈灾的银子我层层控制着,都放到了难民手中……我是不是很厉害,没有辜负你的期待吧?”
“你的字可真丑,那份圣旨,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多希望,他现在可以跳起来,骂我不懂艺术,不懂得欣赏。
可是,没有。
他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
偌大的宫中,我的声音慢慢消散。


眼看着,半个月的期限就到了。
而对于没有半丝皇上回京的消息,朝堂上官员中也逐渐产生了一些声音。
晚上,正当我一筹莫展地批着奏折时,钟思哲抱着他批好的奏折来到勤政殿。
站在我身旁,看了我批阅一会儿,突然小声道:“……你听过冲喜吗?”
小魔王说话做事向来雷厉风行,猛的听到这蚊子动静,我一时茫然的抬起头。
他别过脸,神色很不自然:“冲,冲喜……没听过吗?”
“知道。”
这种民间常流传的方法,时常听东头的福婶讲起。之前弟弟生病,福婶就与二爹提起过,好在弟弟年龄尚小,才绝了这个念头。


我看着钟思哲,一来没想过他也会信这个,二来,现下,确没有能给钟泽冲喜的人。
“……皇上最讨厌别人给他塞女人了。”我放下笔,小声提醒道。
见钟思哲摇头,目光却躲躲闪闪。
我更是头大:“我曾是钟泽的嫔妃不假,可如今他已下圣旨,我再改身份,于理不合。”
这样说着,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难受。


“……不是让皇上纳妃。”钟思哲快要将脸埋进了奏折中,“冲喜的话……子女……也可以……”


皇宫吃的好,玩的也多,床和被子很软和。
自打来到这里,我从未失眠。
可是如今躺在床上,我满脑子都是钟思哲那双认真的眸子,他盯着我,一字一句:“苏子依,你……要不要嫁给我试试?”


嫁人,也可以试试吗?
我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个来回。
“碰”
荣幸得,砸在了地上。
柒兰从门外冲进来,看见我五体投地的模样,强忍住笑意转过身去。
我干脆由了心情,在地上寻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撑着头看向柒兰:“女孩子长大以后,都要嫁人吗?”
柒兰点点头:“自然,寻个好夫家再重要不过。”
我愣了一下:“怎么算好夫家?”
柒兰走过来,担心我着凉,将我扶起到床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众人认可,便是好夫家。”
“众人认可,唯独自己不认可,也能算好夫家?”
柒兰被我问住了,她年纪也尚轻,并未想过这么多。
“睡觉吧。”
她将被子掖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第二日,早朝上,除了兵部几人外,几乎百官上疏,求皇上尽快回京主持朝政。
我捏着龙椅的扶柄,露出一丝微笑:“天子圣意,岂容我等揣测,许是路上耽搁了也未曾可知。”
龙武大将军皱了皱眉,和同僚面面相觑,下一秒,就要开口。
钟思哲忽然站起身,俯视着他,低声而缓慢道:“皇上与我姐姐相识多年,此程路过她的墓地,特去悼念故人……莫非,连这种事情,也要向你们禀报?”
没有人不知道皇上对钟浅感情之深。
龙武大将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万分惶恐。
见钟思哲已力排众议,我连忙站出来唱白脸:“大家都是我朝肱股之臣,也是皇上最忠心的臣子,你们拳拳之意,才让我朝出现如此盛况。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下朝后,我即刻修书一份,劝皇上早日回京。”


难关自然是这样度过了。
可我的心情却越发沉重。
回到马厩,想骑着追枫偷偷溜出去散心。
负责照顾追枫的月珩听后,笑了笑,尽职尽责将我扶上马。
一路上,我见月珩未说话,不免起了逗弄他的心思,可见在小魔王身边真是近墨者黑。
“你今年多大?可曾婚配?”
月珩转过头,用他灰绿色的眸子望着我,轻轻笑了下:“而立年,是。”
他的汉话果真不好,我费了好大劲才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月珩怎么看也不像三十岁的人,仍然一如少年模样。
“你夫人呢?”
“……没。”他慢慢垂下眸子:“……没了。”
我愣了下,之前听阿韫说,他们家族婚配,皆是指婚。
月珩想必也不例外。
“抱歉。”我小心翼翼看了看他的神情:“你……很爱她?”
月珩点头。
“是吗?……能和爱的人结婚,真好啊。”


即使是指出的婚姻,也可以生出爱情吗?
我看着马儿循着这条路,不知不觉走到钟浅长眠的山脚下。
花已经尽数凋零。
我下马驻足许久,只是眺望半山腰那座坟墓。
好像钟浅也在那里,与我遥遥对望。


“求你……让他醒过来吧……”
我小声祈祷着。
身体却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担心。”钟思哲温热的吐息打在我的耳畔,我听到他的声音才安下心:“姐姐会将他推回来的……她从来都那么善良。”
还不等我反应,他的怀抱又紧了紧:“对不起,我跟了你一路……我……没曾想让你如此紧张,是我太过逼迫你了……那只是一个提议,如果你不愿意……”


“钟思哲。”
我第一次转过身,叫了他的大名:“你爱我吗?”
“我当然……”他手足无措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说冲喜呢?想和我在一起,就要说爱我啊。”我直视着他,感觉身体中不知道哪里生出来一股勇气,是过去苏子依从未拥有的。
“我,我只是害怕,你不喜欢我……”


“因为冲喜和世子在一起的昭华公主,只是政治的牺牲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的婚配。但我相信,和钟思哲在一起的苏子依,一定会幸福的。”
我忽然反手抱住他:“之前,我认为被迫的婚配和幸福是冲突的。但我想通了……不是为了政治,不是为了冲喜,只是因为我们彼此选择,所以,还是合适的,对吗?”


我无数次在心中问自己。
我真的不爱钟思哲吗?
他恶作剧地将我骗到假山上看牛郎织女星,他揍了唐王爷,他总偷偷溜到后宫来看我,他给我披衣服的样子,给我磨挂坠的样子。
降得住所有人的混世小魔王,却甘心每天陪在我身边,帮我批奏折,替我端膳食。


“那……”钟思哲的嗓音中有些发颤:“我,我很爱你,你可以嫁给我吗?”
我靠在他胸膛,闷闷地笑了。
月珩在远处牵着追枫,也弯了眼睛,眼中有羡慕,亦有回忆。


隆冬,大婚。
清早起来便是繁琐的衣饰,上妆。
钟思哲不顾婚前的避嫌。
依旧小魔王做派地将侍女赶了出去。
像模像样地拿起桌子上的眉笔,在我眉间慢慢描画。


“婚前要避嫌。”我看着镜子,似嗔似笑。
“与你举案齐眉是一生的事情,怎得差这一天避嫌。”他用指腹轻轻晕开我唇间的胭脂。
下一秒,吻了上来。
“原来胭脂是玫瑰味的。”他坏笑一下,飞速逃离,留下我恼恼地对空气挥拳头。


火红的婚服在皑皑白雪中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炽热。
我们双手相执,走过公主府长长的前殿,走过百官相迎,走过阿韫和月珩羡慕的目光,走过苏子依之前苦难的小半生。
雪上是我们一步步的脚印。
任雪花再大,也无法将它们掩盖。


走进正殿中。
侧位上,
岭广王满含笑意地看着我们。
主位上。
本该空空荡荡的椅子,有个身影坐在上面,一如往常。


他的脸色虽还是苍白。
眉眼间,尽是欣慰笑意。
一身龙袍松松垮垮罩住他瘦弱的身躯,可脊梁挺得笔直。


“……你们走得可真慢,让朕等了好久。”


等了好久。


那,好久不见。
                                                (完)
——————分割线——————
更完这么久才梦中惊坐起的打上了标题。
本来就是一个小脑洞……写完压根没想填坑。
然后突然很多赞和评论。
我抱着手机冷汗直流,心想着给我脑袋拧下来灌点墨水吧。
……然后再挤一挤,嗯,这篇我最不擅长的小甜文,就踉踉跄跄诞生了。
看完很多人觉得,诶?就这,结束了?
真就挺平淡的。大概人生没有波澜,没有挫折,有了值得陪伴的人,有了心灵的寄托,就算是最大的甜吧。
不管这种感情是亲情,还是爱情。
我这个写东西就这样,瞎咧咧,想一出是一出,有些东西太直白反而没意思了。
最后,依然是谢谢大家对文章的支持与喜爱【鞠躬】,也谢谢每一位指出文章错误的读者。
愿各位2020安好,2021前程似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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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壳子 发表于 2021-4-1 14:19:32 | 只看该作者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那年元宵的时候,我还在玉梳河边点天灯,重复着每一年的许愿:
「千万千万不要让我嫁给我那蠢货太子表哥。」
我叫元辛瑶,是元大将军家的小女儿,当朝皇后正是我爹爹的亲姐姐,我的亲姑母,而太子正是我的亲表哥。
原本我对太子并没有什么恶意,但自从三年前姑母流露出要把我嫁给太子做平妻的意愿之后,我就开始对太子避之唯恐不及。
是的,平妻,五年前太子已经娶了太子妃。太子妃是个精明强干但泼辣狠毒的厉害人物,太子又天生蠢笨,生性懦弱,便一向对太子妃言听计从。姑母觉得这样不行,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指望我能扭转太子的心意,取代太子妃成为下一朝的皇后,由元家继续引导太子走在正途之上。
我心里自然是千百个不愿的,既不想在恩爱情深的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插上一脚,更是拒绝让昏庸愚笨的太子做我的夫君。
只是,爹爹虽怜爱我一直不肯松口,却又因事关江山社稷的未来和元家世族的前程,也渐渐有动摇之意。
如今我愈发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心里头更加着急,只能祷告于神灵。
两个月后,大概真是九重天的神仙们看到天灯后显了灵,我终于达成心愿,再没有嫁给太子的可能了。
因为姑母忽然病逝,皇帝下了旨意立我为继后。
病重时的姑母,所考虑的就不是太子登基后的事了,而且要确保她死后皇帝依然会选择传位于太子。因此姑母在病危时要求皇帝,继后只能在元氏里挑选,皇帝对姑母情深义重,元家又一向在前朝得力,自然点头应允了姑母最后的心愿,而我作为元家唯一待嫁的小女儿,这道旨意就这么落到了我头上。
我觉得姑母已经疯了,爹爹也疯了,皇帝和整个元家都疯了。
皇帝比我年长了三十岁,他们为了太子,为了元氏的荣光,就要这样把我往火坑里推。
哭干了眼泪之后,我终于想起来,皇宫里还有一个来头比皇帝更大的人物,来不及梳洗更衣,就匆匆吩咐阿珏套马车去皇宫。
到了西偏门,却被宫门口的侍卫拦下了,说我既没有通行的令牌,也没有进宫的旨意。
我张了张嘴,又不敢说我是谁,踌躇了半天,只能蹲在马车旁抹眼泪,直到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明朗的声音:「阿瑶小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泪眼蒙眬中,我仰头看见跟前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是二哥哥的好朋友,八皇子凌恒,于是哭得更凶了:「我要去见太皇太后。」
八皇子看了一眼旁边垂着头的侍卫,大概明白了眼前的情形,便跳下了马,从阿珏手里拿过马车的缰绳,向我道:「上车,我送你进去。」
侍卫自然不敢再拦八皇子驾的马车,于是我被顺利地送到了太皇太后的福梓宫。
听说我来了,太皇太后身边的夏嬷嬷迎了出来:「阿瑶小姐,太阳都要落山了,怎么这时候来了?」
我哭着扑了上去:「嬷嬷,我要见太皇太后,我不要做皇后。」
夏嬷嬷见我哭得凄切,也跟着落了泪:「阿瑶小姐,原本太皇太后那样心疼你,是能为你说句话的,只是头两个月开始,太皇太后就糊涂了,只怕今天见到你也不认识了。」
说着夏嬷嬷引着我走到里间,太皇太后正靠在软榻上打盹,睁开眼瞧见我满脸的泪水,一边伸手替我擦泪一边心疼道:「阿瑗,你怎么哭啦?是不是太子欺负你了?你让他来,奶奶替你骂他!」
「太奶奶,我不是姑母,我是阿瑶……」我正欲一番哭诉,旁边夏嬷嬷无言地冲我摇了摇头,我再看太皇太后满头的华发和满脸的混沌困惑,终于明白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于是强忍住眼泪,捧着太皇太后的手道:「太奶奶,大家都好好的,您不用操心了,先养好身体,我……我走了。」
夏嬷嬷把我送出福梓宫,才瞧见是八皇子驾车送我来的,于是行了一礼,向八皇子道:「今天的事,不能叫旁人知道,福梓宫这边可以放心,至于宫门那边……」
不等夏嬷嬷说完,八皇子就开了口:「嬷嬷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最后夏嬷嬷又掏出帕子擦干了我脸上的眼泪:「阿瑶小姐,等进了宫,就该长大了,不能再这么莽撞,切记住『谨言慎行』这几个字。」
八皇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上车吧,我送你回府。」
三日之后,我就从正华门被抬进了这座皇宫里。
大婚之夜,皇帝沉默着独自饮完了一壶合卺酒,便离开了,留下我一人独守中宫。
我知道,我才十四岁,稚气未脱,形容尚小,勾不起男人的欲望,于是暗暗松了口气,扯下满头的珠翠,脱掉大红金线绣凤的喜袍,到院子里透气。
宫人在院子里给我扎了秋千,我坐在上面晃悠了几下,看见庭院里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红妆似火,一直热烈地盛放到了墙外。我出神地看着,伸出墙外的那枝海棠,忽似被刀削断一般,直直掉落下去。
「是暗器!」阿珏立即跃墙追了出去,片刻又回来了,说人和花都没看见。
这皇宫里都是疯子,连株海棠花也要大半夜的来偷。
我没有再多想,坐在秋千上晃荡着,心里只盘算明日娘亲进宫来看我,一定要留她住下多陪我一阵子。
可第二日,娘亲陪我用完午膳就要走了,我苦苦哀求她留下,娘亲却一直摇头,说我是皇后,是整个后宫和天下女子的楷模,今后定要循规蹈矩,切不可再任性妄为。
又说王贵妃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若我执意坏了规矩,前朝的言官就能用唾沫淹死元家。
王贵妃就是八皇子的生母,哼,儿子是个好儿子,母亲却不是好人。
我有些生气,问娘亲,王贵妃是不是得听皇后的。
娘亲说是,我是皇后,后宫里我最大。
那就好,既然王贵妃不让娘亲留下陪我,就由你王贵妃来陪我吧。
我便叫王贵妃每晚来陪我绣花。
绣了三个晚上,王贵妃受不住了,推说她身子不爽,不能再来侍奉我。
无妨,你身子不爽,我便带着太医去看你,太医说你要静养,我便在你宫里一边绣花一遍瞧着你静养。
又过了三日,八皇子来求见我了,手里还拿着一只精巧的纸鸢。
许是因为我确实年纪小,他始终叫不出一声「母后」,只说:「参见皇后娘娘。」
我一向念着八皇子当日仗义出手相助的好意,虽然不喜欢王贵妃,却也不好为难八皇子,只撇了撇嘴,盯着他手里的纸鸢看。
八皇子立刻捧着纸鸢递上来:「这是子修让我带给娘娘的。」
我很喜欢这只纸鸢,接过来时心里头很欢喜,可是一想到如今二哥哥都不能进宫来陪我放纸鸢了,又一阵难过地落下泪来。
八皇子叹了口气,道:「子修说……宫墙虽然高大,也拦不住这满庭的春光,娘娘莫辜负了自己。」
我擦干眼泪,摆弄了一会儿纸鸢,道:「我明白,替我谢谢二哥哥,也请你告诉二哥哥,我在宫里其实挺好的,没人欺负我。」
八皇子无语了一阵,终于开口道:「也请皇后娘娘放过我母妃,她年纪大了,还请娘娘容她多歇息一阵。」
哼,又是人情又送礼的,我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送走八皇子,我见外头确实是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起了兴致,要去御花园放纸鸢,却又被宫人拦住了,还不停说着什么不端庄、有失体统,我就不明白皇后放个纸鸢怎么就有失体统了?
我便拿着纸鸢去找皇帝,问他:「皇后能不能放纸鸢?」
皇帝看着我笑了一阵,说:「皇后当然能放纸鸢。」又夸我的纸鸢精巧好看。
我很得意:「这是二哥哥新给我扎的。」
皇帝也来了兴致,说陪我去御花园一起放。
我看了看他黑须中掺杂的几根白胡子,皱起了眉头:「放纸鸢要跑得够快才行。」
皇帝一愣,又大笑一阵,摇头道:「罢了罢了,你自己去吧。」
从皇帝的乾熙宫出来,到御花园,一路上我明显感觉到有人在鬼鬼祟祟地跟着我。
阿珏当然比我更早察觉到,却没有动手,只低低地在我耳边道:「是太子。」
我猛地转身,太子躲避不及,只得讪笑着从假山石背后走了出来。
「太子哥……太子殿下,你这样跟踪我做什么?」
太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行礼道:「皇后娘娘。」
我耐着性子道:「你是储君,怎么能是这样的行事作风呢?」
太子指了指我手中的纸鸢:「母后从前也没在御花园玩过这个。」
「那是你不知道,」我不甘示弱,「姑母从前也喜欢这个,只是后来生了你,就为你操碎了心,再也没兴致了。」
太子不再和我辩驳,反而讨好地向我道:「你扯线,我在后头帮你放。」
「那你可得跑快些。」说着我把纸鸢递给太子,扯着线向前跑去,太子也立即跟在后面吭哧吭哧跑了起来。
说起来,太子真的说不上讨厌,他与大哥哥一般都长我八岁,大哥哥早就不愿意陪我一块儿玩了,太子哥哥倒是从小一向很乐意陪我踢踢毽子,翻翻花绳。
「太子哥哥松手啊!」
太子猛地一松手,纸鸢左摇右晃地荡了起来,太子立即大喊:「阿瑶你快放线,再扯着点儿,哎,快放线……」
纸鸢终于晃荡着被我们放上了天空。
我心情大好,就向太子道:「你到底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太子搓了搓手:「那个……是思思让我来的,说从前有些误会,她对你不好,希望你不要责怪她。」
哼,太子妃从前拿我当情敌,见到我自然是没有过好脸色的,却也说不上是对我不好。但我起了玩心,故意板着脸道:「她对我怎么不好啦?」
太子想了想,道:「年初金陵送来的那批云锦极好,思思便让我把你最喜欢的海棠红都挑走了……」
我睁大了眼睛,太子继续道:「还有上回元二带你去京郊骑马,就是思思发现你受伤的,让我告诉舅舅,责罚了你们一顿……」
我攥紧了拳头,太子还在继续:「去年的琼林闻喜宴,也是思思故意叫舟子把你的船划到才子云集的湖心亭的……」
「够啦!」我怒吼一声,旁边的芍药花枝也颤了几颤,我怒瞪着太子:「你觉得她的所作所为都对吗?」
「可是……」太子小心翼翼道,「思思这么做,虽然胡闹了些,可都是因为她爱我呀。」
我狠狠捶了一下空气:「你叫卢思思来见我,明日就来!」
第二日清早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一张如花儿般阳光灿烂的笑靥:「母后,您醒啦。」
这女的怎么长得这么像太子妃,我一定是在做梦,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娘娘,太子妃一早就来了。」阿珏忍不住出声提醒我。
我一下翻身坐了起来,望着太子妃那怎么都笑不僵的脸:「你来做什么?」
阿珏又提醒我:「是娘娘让太子妃来的。」
「都赖我,」太子妃迅速接过话笑道,「上回只是给父皇和母后磕了头,没来得及陪母后多说说话。」
从前看惯了太子妃的脸色,现在她笑得越客气,我心里越发毛,只道:「你别叫我母后了,他们没人叫我母后。」
「好好好,」太子妃接过阿珏手里的玉瓷杯递给我,「皇后娘娘您漱口,儿媳伺候您更衣……」
我战战兢兢地让太子妃帮我洗漱更了衣,她为我妆扮的时候,我都害怕她拿那凤钗划我的脸蛋儿,也不知道阿珏的身手能不能快过她。
好在太子妃这回是真心诚意来与我修和的,精心伺候了我一番,什么小动作都没有。
嘿,没想到这皇后的名头真能压得住她。
我屏退众人,站起身,摸了摸发鬓,又理了理袖子,然后凑到太子妃脸前:「你现在很想讨好我是不是?」
太子妃后退了一下,又定住神,甩了下帕子:「嗨,孝敬您都是应该的,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就在这等着你呢,我立刻说出了我的小计划:「我已经半个多月没吃到鸿濛楼的炙羊肉了。」
太子妃道:「那容易,我立即就差人给您买一大盘去。」
我叹了口气:「鸿濛楼在城西,路上耽搁太久就不好吃了。」
太子妃转念便道:「那我把鸿濛楼的郑铛头请进宫来。」
「唉,」我痛心疾首道,「你从小也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就断了京城百姓的口腹之乐呢?」
太子妃终于不笑了:「你…你到底想怎样?」
我撇起了嘴:「你从前那样对我,我可是很记仇的。但是……」我握紧了太子妃的手,「只要你带我出宫,咱俩从此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妹,不对,最好的婆媳。」
太子妃迟疑了一下,眼珠子转了转:「别的都好说,可是宋嬷嬷这一关我真没办法。」
宋嬷嬷是当年陪着姑母进宫的老人了,如今就数她管我最紧。
我甩开太子妃的手:「你一向是最有主意的,怎么到我这就没办法了!」
见我急了,太子妃一咬牙,右拳捶在了左掌心:「你容我安排一下,后日我来接你。」
太子妃走后,我就和阿珏蹲在地上埋头规划起来,要先去鸿濛楼吃炙羊肉,再去听竹苑品茶,然后我还要去集雨阁听小曲儿……
嗯……这样不好,还是后日先去鸿濛楼,初八再去听竹苑,十五去集雨阁,这样就可以多出宫几趟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一早上太子府就有人来报,说太子身体不适,请宋嬷嬷过府照看,我赶紧握住了宋嬷嬷的手:「太子的身体最重要,快把最得力的几位嬷嬷都带去照看太子,多带几个人,我真是不放心。」
宋嬷嬷答应了,满心焦急,顾不得多想,匆匆去了太子府。
半个时辰后,太子妃终于来了,把已经装扮成太子府丫鬟的我和阿珏,塞上马车悄悄带出了宫,直奔鸿濛楼。
一进雅间坐下,刚做好的炙羊肉就端上来了,接着是一盘又盘各色招牌菜摆满了桌子,太子妃道:「快吃吧,一个时辰之后,我来接你。」
我不满意了:「怎么只有一个时辰?」
「哎哟姑奶奶你快吃吧!」太子妃很着急,「宋嬷嬷还在府上,我不在太子那演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露馅儿,我得赶紧回去,你乖啊,我一个时辰之后来接你。」
太子妃说的在理,我只好放她走了,自个儿委委屈屈地吃着这满桌的美味佳肴。
正吃着,雅间的雕花窗外忽传来一阵婉转悠扬的小曲儿,温柔似水,甜而不腻,我和阿珏相视一眼,彼此都立即认出这就是集雨阁小云仙的嗓子,于是争先恐后地跑去打开了窗户。
果然,这窗正临着玉梳河,小云仙就站在河中画舫的甲板上,悠悠地唱着。
这不算什么稀奇事儿,京里若有哪家年轻公子设宴,多半都会请一些名倌儿来助兴,从前二哥哥偷偷带我见过这些世面。
果然那画舫里坐着几位年轻公子,不知道二哥哥会不会在里头,我便将脑袋往外探了探,要是能见到二哥哥就好了。
画舫临窗的座位是一个侧影,皎白的袍子,挺直的背,远看着玉树临风的样子,颇有几分我二哥哥的英俊潇洒,我便伸长了脑袋细看,那人也侧过头看见了我。
下一秒我们俩的表情都和见了鬼一样。
我「啪」地关上窗户,开始满屋子乱转,那人居然是八皇子!
怎么办,八皇子知道我私自出宫就等于是王贵妃知道了,王贵妃知道了就等于,娘亲说了,前朝的言官会用唾沫淹死我们元家!
阿珏拉住了躁动不安的我:「八殿下和二公子是好朋友,应该不会对娘娘怎么样吧?」
「你不懂,」我急道,「我是你的好朋友,但如果非要杀了我,你才能做武功天下第一,你杀不杀?」
阿珏很坚定:「我不杀。」
「哎呀,你还是不懂,因为你杀了我也不会当武功天下第一,但是八皇子打倒了元家,打倒了太子,他就能当皇帝!」
正说着,外头守在雅间门口的护卫突然喊道:「参见八殿下!」
他来了,他来了,他还是来了。
阿珏拉着我就要跳窗,但显然我的脑袋更灵光一些,于是拉着阿珏钻进了桌子底下。
雅间的门被推开了,眼前出现一双玄色回字锦的靴子,我与阿珏互相抱着瑟瑟发抖,祈祷他不要发现我们。
那双玄色回字锦的靴子却在桌前定住了,既不去翻找,也不说话。
这诡异的沉默太可怕了,他发现我们了,他肯定发现我们了!
我正想象着他是要蹲下来看我们,还是把桌子推开,或者喊人把我们拉出来,不管哪一样都太失体统了!
却只听到八皇子轻轻叹了口气,又见他转身走了,并掩上了门。
还好,还好,他没有发现我们。
我和阿珏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这一番惊吓之后,瞧着满桌的美味,却再没胃口了,只互相无言地坐着,等太子妃来接我们。
很快太子妃就回来了,板着个脸匆匆又把我们塞进了马车往回赶。
上车坐定,太子妃便冷笑了一声,向我道:「炙羊肉不好吃吗,皇后娘娘怎么都没动上几筷子?」
我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太子妃又冷笑一声:「小云仙的曲儿好听吗?」
我撇过头不再看她,太子妃仍在冷笑:「还要去听竹苑品茶吗?」
我忍不住开了口:「你这样阴阳怪气的做什么?」
「阴阳怪气?」太子妃恨不能在车厢里跳起来,「元辛瑶你个孬货!从皇宫到这破酒楼,老娘布了七十八个暗卫,千算万算,千防万防,居然没防住你去开窗户!好了,现在都被老八看到了,父皇那么多儿子,就数他最出息,那王贵妃又一向虎视眈眈的……」太子妃攥紧了拳头像是恨不得打我一顿,「还想老娘讨好你?老娘讨好你个屁!你我原本就是一条船上的,现在好了,船翻了,咱俩谁也别想活!」接着又开始冷笑,「哼,也不知道元家把你这个癸水未至的黄毛丫头送进宫做什么,父皇连碰都不愿碰你,等明年选秀再挑了几个貌美体贴的进宫,父皇那儿就更没你什么事儿了!你这个皇后不当也罢!」
我被她说得又怒又气,却只涨红了脸愣是憋不出一句话,臊了一路,终于在快到宫门口的时候开了口:「我不当这个皇后,那家世最好的只能是王贵妃去做皇后,到时候八皇子就是嫡子,你们的船更要翻。」
太子妃又冷笑一声,不知要怎么反驳我,却听车厢外头的丫鬟道:「娘娘,八殿下传了话,说瞧见娘娘的车驾到鸿蒙楼为太子殿下买羊汤,想来太子殿下午后食欲好了些,正好八殿下钓了几尾野鲫,已经送到府上去了。」
我不禁小声嘀咕:「他什么时候去钓鱼了,明明一直在画舫上听人唱小曲儿。」
太子妃却很惊讶的样子,猛地风一般掀开了窗帘,外头的丫鬟向她深深点了一下头,太子妃转过来看着我,满脸掩不住的惊诧,眼珠子又转了转,向我道:「你回去就老老实实待着吧,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今日的事我都会处理好。」临下车前最后还是忍不住发火,「随便你原不原谅吧,反正老娘再也不伺候你了!」
「哼!谁稀罕!」
回到凤临宫,我只觉得这半日惊心动魄,怎么也静不下来,不知道王贵妃会不会来刁难我,不知道皇帝会不会气得把我打进冷宫,也不知道前朝的言官是不是真的能用唾沫把元家那么大一座府邸给淹了。
唉,这些严重的后果,我怎么当初就没想过呢,那会儿我就只想着要太子妃带我去哪里吃什么好吃的……
不行,我不可以坐以待毙,换好衣裳之后,我决定去福梓宫找太皇太后躲一躲,皇帝便是生气,也不能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儿把我拖出来打一顿。
到了福梓宫,太皇太后瞧见我便乐呵呵道:「阿瑗来啦,这么久没见,你又长高啦!」
我不厌其烦地跟太皇太后解释:「我是阿瑶呀,太奶奶,我十一岁那年就比姑母高啦,而且我昨日才来过……」
太皇太后摸了摸我的脑袋:「阿瑗呀,你个子长这么快,新衣服来不来得及做呀?瞧瞧你,花儿一般的年纪,多穿些好看的啊。」
太皇太后与我就这么各说各地聊了起来,每次都这样,我也习惯了,夏嬷嬷说虽然太皇太后认不得我,也听不明白我的意思,但有人这么陪着说话,总是高兴的。
正说着,外头忽报八皇子来给太皇太后请安,把我吓了一哆嗦,如今我真是好怕八皇子,不禁往太皇太后身后缩了缩。
八皇子磕了头,太皇太后便乐呵呵道:「太子来接阿瑗啦?真乖,你们好好的啊,别忘了给阿瑗多做几身衣裳,她又长高啦!」
八皇子亦是习惯了太皇太后这些糊涂话,只答应说:「是。」又向我道,「请皇后娘娘借一步说话。」
「皇后也来了,皇后在哪里?」太皇太后疑惑地瞧了瞧我,又瞧了瞧八皇子,最后看向了夏嬷嬷。
夏嬷嬷忙笑道:「您就甭管这些年轻人了,让他们去说话吧。」说着向我们道,「跟老奴来吧。」
夏嬷嬷把我们引到庭院里一处牵牛花架下,正好有石桌石凳可用,宫女奉完茶都退下了,夏嬷嬷却站着不动:「这里空旷,既然八殿下选了来福梓宫与皇后娘娘说话,老奴就厚着脸皮听一耳朵了。」
我当然乐意,夏嬷嬷一向是护着我的,她在这里,面对八皇子我反而生出了些勇气。
八皇子叹了口气,向我道:「便不是皇后,单说那些世家小姐,也没人会往桌子底下钻的。」
原来他知道我就在那桌子底下,我瞥见夏嬷嬷微变的脸色,只好拉住她的衣袖央求:「嬷嬷,您还是走出十步去吧。」
夏嬷嬷叹了口气,依我说的走开了十步,我开始低低地辩解:「二哥哥小时候被爹爹追着打的时候,就会往桌子底下钻的。」
八皇子不禁摇摇头:「这元二还真是个好哥哥。」又向我正色道:「皇后娘娘,有些话原本不该是由我来和你说的,只是若要元夫人来说,不免要将今日之事捅漏出去,到时候外有言官的弹劾参奏,内有父皇的雷霆之怒,只怕你不能承受。」
我低下头盯着八皇子的玄色回字锦靴,听他继续道:「你是皇后,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你的一言一行,都关乎着江山社稷,天下民生。若你有半点差错,后位空悬,朝廷动荡起来,苦的都是百姓。」
我小声解释:「我知道皇后的身份贵重,出一趟宫又要仪仗,又要清路,又要调动禁军的,我就是不愿这样劳民伤财,才想偷偷跑出去。」
八皇子耐心道:「可是你这一趟,太子妃在沿街布满了暗卫,又将乞丐或稍有功夫的江湖杂耍人都撵到了城外,鸿濛楼更是闭门谢客了两日,午间你所瞧见的满堂顾客都是太子妃的人,二楼除了你那一间,别的雅间里都伏满了护卫高手……」
我抬起头,望着八皇子瞪大了眼睛,不知怎的突然满腹的委屈,怔怔落下泪来:「我不是故意这样不懂事的。」
见我哭了,八皇子忙温柔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才来同你说这些。你不用哭了,今日的事已经过去了,我母妃不会知道,父皇更不会知道,唉,别哭了,以后若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一路骑马保证给你热热乎乎的送到凤临宫。」
我泪眼蒙眬地看着八皇子有些无措的样子,仍不住抽着鼻子:「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们不是政敌吗?」
「政敌?」八皇子一下子哑然失笑,「你一个女娃娃,谁会同你做政敌?你……就在宫里好好的吧,只要是在宫里,父皇还是愿意纵着你的。」
可我才十四岁,皇宫就这么大,若我能活到太皇太后的高寿,岂不是往后五六十年都要困在这方寸之地了?
五六十年……我得从头再活四五遍,才能活够这五六十年!
我越想越伤心,起身跑着扑进夏嬷嬷怀里,更加止不住地哭起来。
夏嬷嬷原本大概听明白了前因后果,脸色越来越差,这时心却软了,只向八皇子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然后搂着我不住安慰:「皇后娘娘不怕,这宫里有太皇太后,有老奴,还有阿珏那个傻丫头,咱们都会陪着皇后娘娘的。」
第二节 芳心初萌
我一连在凤临宫闷了几日,后头虽然不哭了,也总觉得懒懒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连王贵妃都看不下去了,带着后宫众人来瞧了我一回,没寒暄几句,又把众人带走了。
阿珏大概是想王贵妃能留下陪我解解闷,便嘀咕道:「跑那么快,怕娘娘又留她绣花吗?」
我仍不想说话,心里只道,人家比你机灵多了,再多说几句,我就烦了。
最后连皇帝也被惊动了,他来的时候我正在用午膳,与我见了礼,便向宋嬷嬷道:「给朕添副碗筷。」
宋嬷嬷忙添了,又赶紧吩咐小厨房再做几个菜,这桌上的菜被我吃了小半个时辰,大都凉了。
皇帝拣着小碟凉菜吃,一边向我道:「是谁惹我们小皇后不高兴了,纸鸢也不放,御花园也不去,戏莲池的锦鲤都想你了。」
我低头用筷子拨着米饭:「再不去了,皇后要端庄。」
皇帝笑了一声,筷子碰了碰桌上的一盘烤乳鸽:「这乳鸽烤得正好,怎么不尝一尝,都凉了?」
烤乳鸽?我一直都没注意过,这里还有一盘烤乳鸽,此时乳鸽两个字进入我耳朵里,让我心中突然又涌起说不出的伤心难过,眼泪已经掉了下来:「这些乳鸽这么小,不知它们临死之前,可曾飞上过蓝天呢?」
话音未落,屋子里便瞬间跪倒了一片,傻站着的阿珏也被宋嬷嬷拉着跪了下去。
这形势让我也紧张起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宋嬷嬷磕头道:「陛下息怒,皇后娘娘刚到了悲春伤秋的年纪,才有此无心之言,请陛下息怒。」
皇帝仍在漫不经心地挑拣着他的凉菜,并不说话,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默默站了起来。
皇帝抬头看我:「呵,你竟也知道错了?」
我默默站着,又听皇帝放下筷子继续道:「宫中无趣,朕明白你心中哀怨,可是这些难过你不能说出来。你进宫之事关系极大,是阿瑗在病中殚精竭虑做出的决定,但其中的百般无奈天下人不懂,若你的怨怼之言传到宫外,他们只会骂朕好色昏庸,骂你爹娘利欲熏心,骂元家寡廉鲜耻,所以你难过也不可以说,明白吗?」
我仔细听着,默默点了点头。
皇帝又道:「你一向是个懂事的,朕一说你就能明白,坐下吃吧。」我乖乖坐下,皇帝继续道,「你也不必委屈,回头朕让宝文阁把那幅《海棠春眠》给你送来。」
我抬起了头,这么些天终于感受到自己的心又跳动起来,这一幅《海棠春眠》从前我跟姑母求了许久,姑母就是舍不得给,我惊喜道:「我还以为姑母钟爱这画,已经带去了昭陵。」
皇帝面露慈爱:「阿瑗只是不愿惯着你,想磨一磨你的性子罢了。」
提及姑母,我与皇帝都不免有些伤心,我正琢磨着说点什么开解一下,就听外头道:「八殿下给陛下和皇后娘娘请安。」
「老八?」皇帝有些意外,「宣吧。」
八皇子进门我便瞧见了他手中的食盒,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他真的给我去买好吃的了,可偏偏这个时候来,皇帝一问起,我不全露馅儿了吗?
于是我拼命给八皇子使眼色,使得我脸都快抽筋了,八皇子也不看我,只淡淡定定地行了礼。皇帝也好奇那食盒,便问:「这里头是什么?」
八皇子笑道:「正好父皇给评评理,元二这厮非叫我带回来一碗冰甜水给皇后娘娘,我说皇宫里什么没有,娘娘哪里就稀罕这一碗小摊儿上的冰甜水……」
我一下站了起来:「是东兴街胡家药铺门口的那个摊子吗?」
八皇子向皇帝笑道:「果然还是子修明白皇后娘娘。」
「你买了几碗?」我赶紧去打开盖子确认,心里很着急,若只有一份,就只能孝敬陛下了。
八皇子帮我打开食盒,边道:「我担心路上有洒漏,多买了两碗。」
看见三只碧玉碗里头清冽的水,伸手一摸居然还是冰冰凉凉的,我真恨不得高兴地跳起来,赶紧大方地端出一碗来递给皇帝:「陛下尝尝,这冰甜水是秘方,看起来清澈透明,像是普通的井水,喝起来却清凉丝甜,又有百花的香味,久久回甘,且这个摊主每日只做五十碗,若是去晚了就只能自己哭鼻子了。」
皇帝端起碧玉碗喝了一口,也赞道,「确实如你所说,这甜水不错。」又向八皇子道,「元二有心了,也难为你这么远送来,竟还是凉的。」
「瞒不过父皇,」八皇子笑道,「子修把他那匹汗血宝驹送给我了,只求我往后多给皇后娘娘多送几趟吃食,那真是一匹好马,往日我向他借都借不来,如今居然愿意送我,再难我也只能咬牙答应了。」
皇帝奇道:「朕知道那匹宝马,听说去年秋猎元二都没敢带它去围场,说是怕被朕抢了去,胡闹得很,如今竟舍得给你了?」
八皇子笑道:「也是托了皇后娘娘的福。」
我正美滋滋地喝着自己的冰甜水,这时又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便问八皇子:「你在摊子上喝过了吧?这最后一碗能给我吗?」
「瞧瞧你,方才还哭哭唧唧的,这一会儿又美成这样。」皇帝笑得很无奈,「罢了,朕替老八答应了,你喝吧。」
八皇子也笑着点头,我便高兴道:「我先不喝呢,阿珏快帮我收起来。」
我唤着阿珏,一边不停向她眨眼,多年的默契之下阿珏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向我眨了一下眼,然后收起食盒,不知躲到哪里去喝了。
后面八皇子果然又给我送了几回吃食,八宝楼的香糟鹅,铜板巷子的炒鳝面,殷家铺子的鲜花饼,可以说有求必应,只有一碗南街夜市的丁香馄饨,因晚间宫门下钥不能送进来,叫我想念得紧。
皇帝也依诺叫人把《海棠春眠》给我送了来,我赏了几日,心情好了许多,也有了兴致,自己画上几笔。
这日正写着清单让宝文阁送颜料,被宋嬷嬷差去给皇帝送参汤的阿珏突然急急忙忙地跑了回来,又叫宋嬷嬷说了一顿:「哎,哎,跑这么快做什么,你怎么不飞呢?」
阿珏顶嘴道:「要不是在宫里,我真想用轻功飞回来。」又转向我,「娘娘,我瞧见二公子了,就在乾熙宫陛下跟前,披甲执刀的,可威风了!」
「二哥哥?」我扔下毛笔,也急急忙忙往外走,「快,带我去瞧瞧。」
我几乎是一路小跑赶到乾熙宫,就看见皇帝身边站着一个身着金甲,手握宝刀,金光闪闪,威风凛凛的御前侍卫,果然是我英俊潇洒帅气逼人的二哥哥!
二哥哥见我便大喊着行礼:「正四品御前金刀侍卫元尚征参见皇后!」说完抬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灿烂的笑脸。
我已经高兴得说不出话,只得用手帕掩着口鼻,怕自己哭出来。
「傻孩子,」皇帝叹了一声,向二哥哥道,「御前金刀侍卫,去护送皇后回凤临宫吧。」
「谢陛下隆恩!」我第一次如此真心诚意地给陛下行了个大礼,然后喜气洋洋地把二哥哥带回了凤临宫。
「这是我临的《春江图》,二哥哥你看是不是又长进了?」
「这是我给太皇太后做的香包,她最喜欢茉莉了,二哥哥你闻一闻香不香?」
「这是我的秋千,就在这海棠花下,一边荡一边看,花儿忽近忽远,香气忽浓忽淡,可好玩儿了,二哥哥你要不要试一试?」
「这竹子……是阿珏练功时乱劈的,不用管了。」
我拉着二哥哥屋里屋外地乱转,恨不得把我入宫这两三个月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说他听。
「可以,还不错,」二哥哥四处打量着,「这凤临宫有多少暗卫呢?」
「暗卫?」我抬头看了看院子上面四四方方的天空,「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暗卫呀,我有阿珏就够了。」
阿珏倒替我答了:「一班五个,四个时辰一班。」
我惊诧地看向阿珏:「你怎么知道,怎么从来没同我说过?」
阿珏无奈耸肩:「我能感觉到啊,娘娘又没问起过。」
二哥哥向阿珏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回头赏你!」又向我道,「都是小事,你不知道也罢,娘亲还让我带了许多话给你,咱们进屋说吧,把你方才说的太皇太后那里的茉莉花茶给为兄泡上一壶。」
进屋后,二哥哥一边喝茶,一边把娘亲的话细细与我说了,无非又是那些「端慧娴淑,唯务清贞」的车轱辘话,也难为二哥哥都记下来了,我心里正烦着,又听二哥哥又道:「娘亲最后说了,若是你实在想家,去他的劳民伤财、祸国殃民,你该省亲就省亲,咱们元家便是一年接十回驾也接得起。」
听罢我心头又热乎又酸楚,忙道:「倒是用不着省亲,娘亲每月来看我一回,我已经很高兴了,如今你又做了御前侍卫,我只要见到了你,就像见到了爹娘和大哥哥。」
二哥哥道:「也是,再等四五个月就是中秋了,到时宫中设宴,你就能见到爹爹,只是大哥哥上个月已经出去带兵了,不知道中秋能不能赶回来。」
我担忧道:「大哥哥又出去带兵了?」
「不是爹爹去,就是大哥哥去,」二哥哥道,「总之从陛下到太子,凌家是吃定我们元家了,如今你又做了皇后,哥哥们不卖命怎么行,这不把我都折腾进宫了。」
「你是为了我吗?」我生出愧疚来,「若是为了我……」
「倒也不全是为了你,」二哥哥打断我的话,「这几年我也胡闹够了,若不是来做御前侍卫,就是去京营在爹爹手底下讨生活,陛下可比爹爹好说话。」
这是实话,我赞同地点了点头。二哥哥又满屋里四处看了看,本来我们说话时已经将旁人都屏退了,这时他又向阿珏道:「阿珏,你也先出去。」
阿珏走了,二哥哥便苦着脸向我道:「阿瑶,你给我好好说说,陛下怎么忽然就说把我的小莲给八皇子了?」
小莲就是二哥哥那匹汗血宝驹的名字,我惊道:「不是你为了给求八皇子我送吃食,才把小莲送给他的吗?」
「为了给你送吃食把小莲给八皇子?」二哥哥痛心道,「你也不想想,你进宫前我让你骑过几回小莲,怎么可能为了你……不,不是说哥哥不疼你,只是……」二哥哥捂着胸口站了起来,「唉!你快给我说说,八皇子跟陛下到底说了什么!」
我便将八皇子第一次给我送冰甜水的事细细说给了二哥哥听,听得二哥哥捶胸顿足:「小人啊小人,这个凌恒,同我说你想喝一碗凉凉的冰甜水,都馋哭了,京城只有我的小莲跑起来最快,就向我借,我想这都是为了你啊,你一个人在宫里,还都馋哭了,我做哥哥的当然得借,可等我晚间再去找他要小莲,他就说什么也不还了,还说是陛下的意思,咱们不能抗旨。我那个气啊,第二日特意递了请安折子求见陛下,结果陛下一见面就夸我对你手足情深,连小莲都舍得送给八皇子,我真是百口莫辩,只能吃了这个闷亏,唉,我的小莲啊!」
我听完便生气了,这八皇子一趟趟不辞辛劳地给我送好吃的,我原以为是他仗义,没想到竟是为了拐骗小莲。
二哥哥又捶了半天胸口,忽然像是有了主意:「我有办法了,阿瑶,你去找八皇子把小莲给我要回来。」
我大大地疑惑:「我?」
二哥哥看着我道:「你是皇后,八皇子肯定得听你的话,这天底下,陛下最大,你就是老二,连太子都得听你的!嗯,那你听谁的呢?」
我忙道:「我听你的,二哥哥。」
二哥哥欢喜地一拍手:「对,就是这样,你今日就宣八皇子来,然后只叫他把小莲还给我,别的一句话也不用多说,这叫『懿旨』,他不敢不听。」
我狠狠点头:「你放心,二哥哥,我一定把小莲给你要回来!」
二哥哥满面春风地走了,我忙差人去寻八皇子,正好八皇子在王贵妃的永宁宫,不一会儿就被请来了。
待八皇子行完礼,我就板着脸道:「八……凌恒,你快把小莲还给我二哥哥!」
八皇子只看着我,没有说话,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不想答应,我忙又说了一遍:「你快把小莲还给我二哥哥,这是懿旨!」
「懿旨?」八皇子的脸上忽多了些冷意,「若有懿旨 ,就请皇后取凤印,召翰林,下发明旨诏书。」
我有些慌了:「二哥哥没说这么麻烦的呀?」
八皇子冰冷的脸色缓和了些:「是子修教你给我下懿旨的?」
「对,」我又拿出气势来,「我是天下老二,你得听我的,快把小莲还给我二哥哥。」
八皇子哑然失笑,又无奈叹道:「这个元二,他一来,我从前讲的许多道理,竟都白教了。」
我牢记着自己的任务,急急忙忙道:「我没跟你讲道理,我跟你说小莲呢,你快点把小莲还给我二哥哥!」
「我若不还呢,你想怎么样?」八皇子一点儿也不想买我的账。
「我……」我转念极快,「我就去找贵妃叫你还,她比你听我的话。」
「我母妃?」八皇子的语气越来越轻松,「你怎么不去找父皇呢?」
我立即接道:「我刚要说呢,我也可以去找陛下,他会给我撑腰的。」
八皇子笑了:「你要和父皇说什么呢?说那些吃食,不是子修百般哀求我送的,而是我不辞辛苦,主动给你买的?论与你的亲疏远近,我不及太子,可太子都没动静,我却一趟趟给你买吃的,父皇会怎么想呢?」
我想了想:「陛下……会误会的。」话没说完,不知怎的,双颊竟滚烫起来。
八皇子正色道:「所以,那些吃食,只能是子修以汗血宝驹为礼,委托我给你买的,因此小莲我虽并不看重,也不能还给子修,你明白吗?」
我听懂了八皇子说的道理,心里头却很懊悔,为何自己当初要那么贪嘴,竟让二哥哥弄丢了他最喜欢的小莲,我吃了那些香糟鹅、炒鳝面,不过只高兴了几个时辰,二哥哥却为此已经难过了大半个月,而且要从此永远永远地难过下去了……
我急得掉了眼泪:「那要怎么办呢?二哥哥那么喜欢小莲,都怪我贪嘴,我以后再也不吃香糟鹅和炒鳝面了,还有鲜花饼和龙须酥……」我越数越难过,哭得更加伤心。
「哎,你怎么又哭了,」八皇子语气也着急起来,「你别哭了,我回头再去寻一匹汗血马送给你二哥哥,保证比小莲跑得更快,行不行?」
「你不懂,」我将手帕按在脸上,仍止不住地抽着鼻子,「小莲就是小莲,别的马跑得再快,那也不是小莲。二哥哥给她起了名字,从此她就与世间千千万万的马都不同,这世上可以有千千万万跑得快的马,但是小莲只有这一个,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也只有这一个。」
八皇子呆了半晌,才道:「你是如何想出来的这些傻话?罢了,我这就去找父皇告状,说元二能自己进宫送吃食了就卸磨杀驴,教你下懿旨逼我还小莲,到时候你与子修便在父皇跟前胡搅蛮缠一顿,这是他最拿手的,你再一哭,旁人没有不答应的。」
我擦了擦眼泪,盯着八皇子道:「能行吗?」
八皇子看着我,不知想了什么,又道:「算了,你别去哭了,只跟着胡闹就行,你……再不许在旁人跟前哭了。」
我忙点头:「我明白,我都听你的,我是皇后,要端慧贤淑,再不会哭了,你快去吧。」
八皇子又看了我几眼,叹口气,接着交代了几句,便起身走了。
我赶紧叫阿珏给二哥哥传话,又整顿妆容,遮掩住刚哭过的痕迹,等着去乾熙殿。
果然很快皇帝身边就来人请我了,我到的时候,八皇子和二哥哥正吵得不可开交,一个说对方过河拆桥、不信不义,一个说对方违逆懿旨、不忠不孝,皇帝被吵得直揉太阳穴,见我来了,忙喝止住他们,向我问道:「你给老八下了懿旨,叫他把那匹汗血马还给元二?」
我点头道:「以后二哥哥就能自己给我送吃的了,没有小莲的话,那些吃食不就不新鲜了吗?」
皇帝哭笑不得:「你金口玉言地下了懿旨,就是为了吃口新鲜的?」
「父皇!」八皇子抢道,满脸正义凛然,「皇后娘娘哪里能想到这些,都是元二这厮为了哄骗皇后娘娘下懿旨才编出来的,他不仅是欺负皇后娘娘年纪小,就在这里胡作非为,更是要教坏了皇后娘娘!」
皇帝问我:「元二都和你说什么了?」
上一句八皇子教过,可他没说皇帝会问这一句啊,我看了看八皇子,又看不懂他眼神,就看向二哥哥,然后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垂着的手伸出食指比了个「一」。
还是二哥哥跟我有默契,我立即明白了,便向皇帝道:「二哥哥说了,陛下您是天下老一,我就是天下老二,八皇子必须得听我的话。」
皇帝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转念问我:「那你听谁的话?」
这题我做过,因此答得飞快:「我听二哥哥的。」
二哥哥腿忽然抖了几下,然后就跪了下来,头一直垂到了地面。
我一下慌了,八皇子却一副想笑的样子,还悄悄向我比了个大拇指。
我稍稍放心,却看皇帝鼻子都快气歪了,又好像忍不住发笑,终于沉住脸问二哥哥:「天下老二都听你的,那你是天下老几?」
二哥哥道:「不瞒陛下,这个臣还真盘算过,臣觉得臣就是天下老一个半,不过臣也不委屈,反正臣都只听陛下的。」
皇帝抓了支毛笔就向二哥哥砸了过去:「都老一个半了还委屈不委屈的,你听着,下次再也不许教皇后这些胡话,否则叫朕知道了,定饶不了你。」又向我道,「你这二哥哥是个浑人,往后你得多几个心眼儿,不可再被他随意撺掇摆弄。」
「可二哥哥说得没错呀,」我撇起了嘴,「难道我不是天下老二吗?」
皇帝捂住自己的脑门,一副头痛的样子:「是,你是,所以应该是元二听你的话,不是你听他的话,你明白吗?」
「明白,」我仍不忘二哥哥交给我的任务,「那八皇子要听我的话吗?」
「要听!」皇帝急于跳出这个死循环的漩涡,语气快而果断地发落了所有人,「老八,你今日就把马还给元二,自己再去御马园任意挑选一匹,算朕和皇后补偿你的,今日你受委屈了。元二,你取回马以后,罚你日日给朕和皇后送新鲜的吃食,不许重样,且热的不能凉了,冰的不能温了。至于皇后……唉,从前都是你姑母为朕排忧解难,如今你倒只会给朕添麻烦,就罚你再画一幅阿瑗的肖像,修到朕满意为止,好了好了,都去吧。」
各自领了赏罚,我很满意这个结果,正欲行礼告退,却听二哥哥道:「嘿嘿,陛下,臣还当着班呢。」
皇帝半黑着脸道:「你还有心思当班?快跟老八去讨你的马吧!」
「谢陛下隆恩!」二哥哥向皇帝大大地行了一礼。
出了门,二哥哥便低声向我道:「你自会拿筷子,就执笔学画,别的我都放心,只提醒你一句,姑母看咱们的眼神与看陛下的眼神不同,你仔细想想姑母看着陛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把她画出来,就行了。」
我忙称是,八皇子奇道:「你这些歪门的心思,如今竟用到正道上了。」
二哥哥不理他,又向我道:「我伸手比画的『一』,不是说陛下是老一的意思,是想你说,我只和你说了『让八皇子还马』这一句话,别的没有多说。」
八皇子笑道:「我倒觉得皇后娘娘回得极好,谁让你乱教皇后娘娘说胡话。」
二哥哥哼哼气道:「你就会当着我妹妹的面儿编排我,等会儿再找你算账!」又向我道,「咱们默契还不够,回头我得找你再商量几个手势,留着下回用。」
「还有下回?你可放过皇后……」不等八皇子说完,二哥哥就搂着八皇子的脖子连拖带拽地把他拉走了。
我也心满意足地回到凤临宫,只觉得自己办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阿珏却问了一个让我答不上来的问题:「娘娘,你说,论亲疏远近,二公子才是八皇子的好朋友,为什么二公子找他要小莲,他不给,娘娘找他要,他就给了呢?」
我不仅答不上来,若要细细去想,还会觉得脸红心跳,神思惶惑,只能抛之脑后了。
往后二哥哥果然每日都给我送吃食,有我从前爱吃的,也有我从前没吃过的,他从小就是京城第一混世魔王,从最豪华的酒楼,到最破烂的瓦巷,没有他不熟悉的,因此皇帝的惩罚半点儿也难不倒他。
我依着二哥哥说的,小半个月就把姑母的肖像画完了,原本可以更快些,只是作画的时候想着姑母,不免又伤心几回,便稍有耽误了。
皇帝见画便落了泪,两鬓斑白的,叫我瞧着也心酸不已,强笑道:「陛下到底是惩罚我,还是惩罚自己呢?」
皇帝黯然道:「宫里的画师虽技艺更成熟,却都画不出阿瑗的神采,只有你画对了,朕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
我又陪着皇帝说了些安慰的话,方告退了。
如今我日日都能见到二哥哥,听他说一会儿话,便觉得日子好过多了。只是从此八皇子就见得少了,他不再来给我请安,只是在福梓宫遇见过一两回。
我还会想起阿珏问我的那个问题,却没机会去问他,可若有机会问他,不知怎么,好像又觉得问不出口。
这日我正和阿珏在院里开阔的地方摆弄我们刚做好的走马灯,太子忽又来给我请安了,我很警觉:「卢思思又让你来做什么?」
太子忙道:「是我自己来的。」又讨好地笑了笑了,「阿瑶,你能不能也给我画一幅母后的肖像。」
我作画时总要不停回想着姑母的音容笑貌,不免哭了好些回,如今总算完事了,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就道:「宝文阁藏了那么多姑母的画像,半身的,全身的,各色衣服,一年四季都有,你去挑一幅就好了。」
太子眨了眨眼睛,像是要哭了出来:「我瞧见你为父皇画的那一幅了,就是母后从前看着父皇的样子,我也想要一幅母后看着我的样子,那些画师哪有你对母后熟悉。」
我心中不忍,只好答应了:「好吧,不过我画得慢,你得等些时日。」
太子立刻收起了眼泪,喜道:「我不怕等,谢谢你阿瑶,你小时候母后就说你天赋极好,如今画得是更加好了,」说着指了指地上的走马灯,「你瞧这灯上的人画得多像,跟八弟一模一样!」
「不是!」我慌忙抱起那走马灯,「你瞧清楚了,这是我二哥哥!他骑的是小莲!」
太子凑近看了看,道:「小莲是小莲,可小莲背上的就是八弟啊,玉袍玄靴,温文尔雅的,满京城能这般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只有我八弟一个。」
「不是!」我急了,「谁说只有八皇子风度翩翩了,我二哥哥才是京城里最风流潇洒玉树临风才高八斗貌比潘安的人!」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阿瑶,你居然如此夸我,」二哥哥提着食盒不知何时也到了,一边不住感叹,「不枉我每日给你送吃食,为兄真是太感动了!」
二哥哥的到来叫我更有底气了,拉着二哥哥向太子道:「你瞧清楚了,这世上最英俊潇洒的人在这里!」
「好了妹妹,这谁都知道,咱们低调啊,低调,」二哥哥大笑着摆手,却在看到走马灯时僵了笑容,「你这样夸我,这灯上怎么画的却是八皇子呢?」
太子脸上立即露出胜利的得意神色,我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笑容僵住的二哥哥,气得把怀里的走马灯狠狠摔在地上:「阿珏,把这个灯都给我劈烂了!」转身跑进屋里把自己关了起来。
太子和二哥哥不知何时走的,那盒吃食也不知便宜了谁,我再出来时天已经擦黑了,院子里的走马灯也不知被阿珏扔到了哪里去。
我瞧见院子里海棠花下的秋千随着微风摇摇晃晃,只觉得这一阵子自己的心也像这风里的秋千一样,晃晃荡荡,空空落落的,又好像有了个清清浅浅的影子。
「起风了,」阿珏给我系上了披风,「娘娘说晚间去陪太皇太后说话的,这会儿还去吗?」
「去吧,」我正想换换心思,便道,「咱们走着去。」
太皇太后从前喜静,福梓宫的位置偏僻了些,好在这凤临宫在正中间,到哪里都不算远,我与阿珏一路无言地走着,余人也只在后头默默跟着。
临近福梓宫的时候,忽听见旁边的树后有低低的说话声,像是夏嬷嬷,言语间似乎还提到了我。
我忙止住了其余宫人,只与阿珏悄悄上前去听他们说我什么,八皇子温润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嬷嬷放心,我与嬷嬷一样,只当她是个孩子,还在爹娘怀里撒娇的年纪,就一个人进了宫,心里不免觉得她可怜,又是子修的小妹妹,所以才多照顾多提点了些,若是如今竟惹得她胡思乱想了,往后自然是要远远避开的。」
我怔怔听着,后头就笑了,心里那一点清清浅浅的影子也立即驱散开去,只不过是对我好了些,就觉得人家对我有意思,我堂堂元大将军府的三小姐,怎会这样没出息呢?
这样想着,我便觉得神思一片清明,心里头也豁亮起来,于是故意放重脚步,一下跳了出去,笑道:「怎的你们两个会在这里说悄悄话?」
见我突然出现,八皇子迟疑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只沉默施了一礼,无言地转身走了。
我收起了笑容,看着八皇子高俊挺拔的背影,觉得太子称赞的不错,被这样丰神俊逸的潇洒少年郎惹了一阵心神荡漾,我也不算丢脸。
夏嬷嬷开口笑道:「八殿下是来问一问太皇太后身体的近况……」
「嬷嬷,」我打断了她,「我知道,是你故意叫阿珏引我来听的,你这局设得忒直白了些,我是年纪小,又不是傻子。」
夏嬷嬷呵呵笑道:「皇后娘娘当然不是傻子,只是谁也没想到你会直接跳出来,倒叫老奴臊了一会儿。」
我挽住夏嬷嬷继续往福梓宫走:「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到此为止这事儿就过去了,咱们再不提了。」
夏嬷嬷慈爱地拍了拍我的手,然后顺着我的意思强行转开了话题:「明日端午玉梳河赛龙舟,陛下照例要去水龙阁与民同乐,说是带着你去,难得出宫的机会,怎么老奴听说你竟拒绝了?」
「那有什么意思,既不能去上船划桨,又不能去吆喝助威,只能整日在那里端坐着,点头、微笑、打赏,凤冠还那么沉,」我心疼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才不去受这个罪呢。」
「也好,那你就过来陪陪太皇太后,」夏嬷嬷布满皱纹的脸笼上了一层哀伤,「也不知道太皇太后还能过上几个端午节……」
我的心像是被揪了一下也生疼起来,虽然太皇太后已是高寿,可一想到终有那么一天,且这一天来得不会太晚,心里就开始难过与不舍。再看夏嬷嬷也满头华发,虽然身体健朗,终究还是年近八十的老人家了,如今还要为我操着心。
我挽着夏嬷嬷的手更紧了一些:「明日我一定来,我爱吃咸火腿馅儿的粽子,嬷嬷记得多包几个。」
第三节 桃花风波
第二日就是端午,按例皇后该赏赐的粽子和宫扇,宋嬷嬷早就备好了,又列好了名单,一早就由内监从宫里到宫外四处去送了,不用我操半点心。
我又在福梓宫消磨了半日,太皇太后多饮了半杯菖蒲酒,刚服侍她睡下,忽有宫人来报,说八皇子落水了,我的心抖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
夏嬷嬷忙扶我坐下,安慰道:「皇后放心,八殿下会水,若真出了事,就不是她一个小宫女来报信了。」又向那宫人道,「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宫人细细回禀,原来不是八皇子落水了,是靖南伯家的二小姐落水了,八皇子是跳下去救人的。我忙问:「救上来了吗?」
宫人道:「回娘娘,救上来了,人都没事。」
我松口了气,心情又复杂起来,八皇子英雄救美,又巴巴地跑过来告诉我做什么,难不成要我给他颁一个「见义勇为」的丹书铁券吗?
夏嬷嬷的脸色却沉了下来,向那宫人道:「我问你,人是怎么救上来的?」
宫人忙道:「后头岸上的侍卫就都跳下去救人了,只是……二小姐像是吓坏了,一直抱着八殿下哭得不放手,后来还是元二大人把二小姐胳膊掰开的,又脱下了披风给二小姐遮挡。」
夏嬷嬷冷笑了一声,却没再多说,让那宫人退下了,然后向我道:「想来这事儿二公子最清楚,娘娘去问一问二公子就知道了。」
我忙道:「我才不问,这关我什么事儿?」
「这事儿还没完……」夏嬷嬷刚要和我解释,凤临宫就来人报了,说太子妃和靖南伯爵夫人求见。
她们来找我做什么?我呆呆看向了夏嬷嬷,夏嬷嬷道:「老奴也帮不了娘娘许多,只有一句话,不管她们说什么都别答应,千万等和二公子商量了以后再说。」
我点了点头,回到凤临宫,看到太子妃对我又换上了一张甜甜腻腻的笑脸,我就知道,这里头准没好事。
果然,靖南伯爵夫人一见我就扑通跪下哭诉了起来:「求皇后娘娘为小女做主啊。」
我的太阳穴跳了起来:「起来再说吧,赐座。」
宫女们忙去扶靖南伯爵夫人,却半天没扶起来,只听她仍不停哭喊「求皇后娘娘做主」,也不知要我做什么主,我望向太子妃,她却抿着茶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正头疼着,阿珏三两步上前把靖南伯爵夫人提溜了起来,又把人按在了椅子上,默默退到了我身后。
好阿珏!我得意地看向太子妃,只见她跟靖南伯爵夫人都愣了一会儿,太子妃回过神,向靖南伯爵夫人嗔怪道:「咱们是来说喜事的,你哭什么?」又向我道,「娘娘容禀,今儿玉梳河赛龙舟,靖南伯家的二小姐也去看了,不知怎的失足掉进了水里,老八是个怜香惜玉的,立即跳了下去救她,只是……虽说是侠义之举,可这人救上来时孤男寡女的抱在一起,又衣衫不整的,二小姐是个脸皮儿薄的闺阁姑娘,就觉得自己的清誉没了,回去竟闹着投梁,靖南伯和夫人晚来得女,真是心疼得死去活来,这才厚着脸皮来求娘娘,赐一个好姻缘,也算保全了二小姐的清誉,否则,只怕她真是活不成了,靖南伯和夫人也……」
我越听越呆住了:「你要我给八皇子和二小姐赐婚?」
太子妃笑着点点头,靖南伯爵夫人垂着头却抬起眼皮偷瞧我,我稳住心神,想起夏嬷嬷的话,推搪道:「这事哪由得我做主?那八皇子比我还大五岁,又有王贵妃在,你们不去找陛下和王贵妃,找我做什么?」
「娘娘!」太子妃有些急了,「您才是皇后,是后宫之主,这些事情当然归您管,父皇也管不到这些小事上去。您点个头就行了,别的流程宋嬷嬷都熟悉,不用您操心。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娘娘!」
靖南伯爵夫人「扑通」又跪了下来,眼泪直淌:「娘娘,我三十五岁才生了这个女儿,从小当眼珠子一样宝贝着,若是她活不成,我也只能随她去了……」
怎么又跪下了,我忙喊阿珏去扶,太子妃道:「娘娘,靖南伯是功勋老臣,再由着下人动手,传出去可不好。」又同靖南伯爵夫人道,「夫人,咱们皇后娘娘是最心软的,你再多求一求,这事儿就能成了。」说罢竟告退了,留下厅里一个伏在地上痛哭不止的靖南伯爵夫人,和一个无语望天的我。
「娘娘,可怜我家伯爷,四处征战了大半辈子,刀里来剑里去,九死一生了多少回,如今刚过了两年安生日子,眼看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娘娘,为了女儿的性命,我豁了这张老脸来求您,若是不能成,我也是没脸再活了……」
「娘娘,若您不答应,我们一家三口只怕是活不下去了……」
靖南伯爵夫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则在心里把八皇子骂了一千遍,你怜香惜玉英雄救美惹出了祸,为什么要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还有那个二小姐也太死脑筋了,生死之间被人抱了一下,这有什么呢,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前因后果,性命攸关的事情,怎的就会被毁了清誉?
就算清誉被毁了嫁不出去又如何?难道靖南伯爵府养不活她吗?嫁人又有什么好的,若是像我这样……好吧,嫁给八皇子,还是比嫁给皇帝好些的。
我看了看阿珏,用眼神叫她去找二哥哥来救我,阿珏会意正要走,外头报了一声:「王贵妃到了。」
我忙请,王贵妃径直向我行了礼,然后坐下,一眼也没看僵在地上的靖南伯爵夫人,只向我道:「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只来问一句,皇后娘娘心里可有决断?」
我忙道:「我不做这个主……我要问问二哥哥。」
王贵妃笑了一下,道:「娘娘既不做主赐婚,我就放心了,这便能放手去做了。」说罢就告退了,从始至终也没瞧过靖南伯爵夫人一眼。
这话什么意思?我看向了阿珏,阿珏也摇了摇头。我再看向靖南伯爵夫人时,才发现她伏在地上已经晕了过去,赶紧叫太医一顿折腾,总算把她安好地送回了靖南伯府。
晚膳时分二哥哥才终于到了,我又委屈又着急,心里有几分嗔责,却见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又不忍怪他,只赶紧递上了茶,二哥哥接过喝了一口,大大舒了口气,道:「你不知道这一天我都经历了什么……」
「我知道……」我终于发出了哀怨的声音,「靖南伯爵夫人已经来找过我了,求我给八皇子和二小姐赐婚。」
二哥哥立即紧张道:「你没答应吧?」
我摇了摇头,二哥哥迟疑了一下,问我:「你是为了八皇子吗……」
「什么呀!」我急道,「我是等着和你商量呢。」
二哥哥松了口气,道:「我跟你说,这事儿就是个局,我当场瞧得清清楚楚,是那个靖南伯爵府的二小姐自己抱着八皇子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后来还是我硬拽下来的,这会儿又为了什么闺名清誉寻死觅活,就是铁了心非得把这朵烂桃花栽在八皇子身上了!唉,不过这也难怪她,八皇子确实也是个潇洒俊逸的人物,只比我差了一点儿……」
我嘀咕道:「谁让他侠义心肠,英雄救美的,如今被人家看上了,没准儿他心里也乐意呢。」
「他才不乐意呢!你不知道这背后的利害关系,」二哥哥慢慢向我解释,「八皇子一成婚,就该封王了,那样就不能在京城待着,得去封地,王家怎么肯答应?」
我一下就明白了,哼,我就说,本是跟太子妃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她怎么这么好心带靖南伯爵夫人来见我,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我又想起了自己与八皇子的「政敌」身份,便问二哥哥:「那咱们家是什么意思?」
「咱们家……」二哥哥犹豫了片刻,继续道,「我就和你透个底儿吧,咱们家现在是爹爹、大哥哥和我,各管各的。」
我疑惑道:「各管各的?这是什么意思?」
二哥哥索性说开了:「意思就是,我觉得八皇子最好,比太子好。」
我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更糊涂了,呆了一会儿才问道:「那我呢,我要怎么办?」
二哥哥摆了摆手:「你什么也不用管,把自个儿过得高兴就行了。」
「那明日靖南伯爵夫人还来我这哭怎么办?」我的头又疼了起来。
「你就装病不见,」二哥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从小跟着我长大的,怎么连装病都不会?」
「会的会的,」我急忙点头,「你放心,我一定装得比你还像,我这就请太医过来!」
等太医来诊完了脉,二哥哥和我眼巴巴地盯着太医看了半天,太医才终于颤抖着毛笔写下了「神思忧虑,经脉不通,宜静养」几个字,于是二哥哥欢天喜地地把太医送走了。
得了太医亲下的诊断,我第二天干脆就不起床了,只假装抱病在榻上养着,皇帝下了早朝来看我一回,见我楚楚可怜的样子,就下了口谕叫我静养,闲人不许打扰。
送走皇帝,我就悄咪咪下了床,披了件外衣继续画答应给太子的姑母肖像,还没画上几笔,外头又报:「八殿下到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头也不抬地向阿珏道:「你去和他说,我病了,帮不了他。」
阿珏应声去了,片刻回来道:「八殿下说就是知道娘娘病了,才来的。」
我哼了一声,扔掉了毛笔,见就见,有什么好怕的。
随意挽了个发髻,稍微收拾整齐,我便往正厅走去,路上又故意咳了几声,然后揉着太阳穴见了八皇子:「前日还说要远远避开我,怎的今日又来了?」
「你是……装病?」八皇子原本皱起的眉头轻轻舒展开来,无奈摇头,「定又是元二那厮教你的。」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又咳了两声,「太医都说我病了,陛下还叫我静养呢。」
「行了,我瞧见了,你便好生养着吧。」八皇子说着竟就要告退,没有要求我帮忙的意思,我也迷糊了,忙叫住他:「你等等,我可以帮你的……我愿意帮你。」
八皇子转过身,我继续道:「从前你驾车送我进福梓宫,又替我隐瞒私自出宫的事情,还给我买了许多好吃的,同我说了许多道理,我心里是感激你的,所以这一回我想帮一帮你……」
八皇子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那么,帮完这一回,咱们从前的那些就一笔勾销了,好不好?」
我眼眶一热,抿着嘴郑重地点了点头。
八皇子便道:「皇后娘娘,我请你帮我拖住靖南伯爵府七日,这七日不要松口答应赐婚,也不要闹出人命。」
「七日?你要做什么?」我想起王贵妃昨日来说的那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又问道,「贵妃昨日来说若我不管,她便放手去做了,是什么意思?」
八皇子惊疑道:「我母妃来过,说了什么?」
我忙将昨日的事细细说了,八皇子听完便起身告辞,要去永宁宫找王贵妃,见他神色有异,我忙道:「那你快去吧。」
八皇子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回头向我道:「昨日并非我跳水救人,我也是被人推下去的……那位二小姐水性也是极好的。」说罢便径自去了。
八皇子走了,我坐在椅子里发了一会儿呆,原来这从始至终都是太子妃和靖南伯爵府设的局,他来看我,是怕我为他英雄救美的事情病着吗?
大概即便他对我无意,也不愿我因为他被伤害吧。可是,我突然反应过来,在他心里,我就如此痴迷于他吗?
真是丢人!
我苦恼地跺了几脚,幸好叫他看见了我是装病,否则我真是再也没脸见他了。
打住胡乱的思绪,我回到房中继续画画,没一会儿却又报太子妃和靖南伯爵夫人来了。我正要摔笔,幸好阿珏体贴,不等我说,已经自己出去打发她们。
一会儿阿珏回来道:「太子妃说,跟八殿下比,她与娘娘更亲,娘娘既见过了八殿下,更应见她才是。」
「呸!谁跟她亲了?她分明是我天下第一大仇人!我偏不见她!」
阿珏面露难色:「娘娘,我瞧着太子妃这话是拿捏你呢,你若只见八殿下不见她,陛下那里……」
好吧,我也反应过来了,终于还是搁下了笔:「见就见,叫她过来,但是那个靖南伯爵夫人不许来!」
太子妃进来了,脸色一点儿也不好看,屋里没有别人,她便也不用跟我装笑脸,上来便质问道:「元辛瑶,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还是不是太子的亲人?我知道你是半分头脑都没有,如今只按我说的做就行,你又磨蹭什么?」
「你凶我做什么!」转念之间,我决定用二哥哥挡一挡,「是二哥哥叫我现在还不能松口答应的,只说让你去找他。」
太子妃半信半疑:「元二?」
我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我不过是听二哥哥的话罢了,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我哪里明白,你去找二哥哥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太子妃沉吟了一会儿,道:「罢了,确实和你也说不明白,我便去找元二问一问。」
我忙道:「你记得把靖南伯爵夫人也带走。」
太子妃哼了一声,终于领着靖南伯爵夫人一道离开了。
我心烦意乱地又在屋里转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法子,着人把太子请了过来。
太子以为我已经画好了姑母的肖像,满脸高兴期待,我却板着脸道:「太子哥哥,你能不能跟太子妃说说,别来打扰我画画了,每次刚想好怎么下笔,她就来了,与我说半天话,等我再回去,颜料都凝了,又得再用水化开,不知折腾了多少回,再这样下去,这画永远也画不完了。」
太子瞧了瞧桌上没动几笔的画儿,又瞧了瞧旁边凝固了的颜料,叹气道:「我知道了,回去就同她说,我先前就说了,八弟的婚事哪轮得到你一个女娃娃做主,何况那二小姐的姿色也不见得能配上八弟,她还偏要来找你,若是惹得你不高兴了,你就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千万别同她生气。」
我答应了,送走太子,终于能静下心安安稳稳地画了一天。
第二日清晨,太子又到了,还学着风流才子的模样拿着把折扇遮住了半张脸,我惊讶道:「你不去上早朝,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告假了。」太子声音里有些赌气,「我也不想在太子府待着,就来看看你画得怎么样了。」
我昨日画了不少,便带太子去看,边道:「衣裳的颜色我挑了樱草黄,你看成吗?」
「好,母后喜欢樱草黄,」太子又仔细看那画儿,想到了什么,合起折扇一指姑母的颈部,「这里再画一串儿东珠项链,就是去年生辰我送的那串。」
我刚要答应,就听旁边宋嬷嬷已经惊呼起来:「太子殿下,您这脸怎么了?」
我忙转头看去,只见太子右颊上四道指甲印清清楚楚,还未完全结痂,立即想到这定是太子妃挠的,于是愤怒地一拳狠狠砸在了太子的后背上:「你对太子妃动手了?」
太子被我捶得猛咳一声,转头瞪着我,又怒又气:「怎么可能?从来都只有你们欺负我的份儿!」
宋嬷嬷惊叫道:「是太子妃干的?」
「不是,不是,」太子忙打开折扇又把右脸遮住,「就是院里葡萄架倒了,被刮一下。」
宋嬷嬷心疼道:「哎哟呦,快别捂着了,来人啊,宣太医!」
「不用,不用,别惊动了旁人。」太子捂着脸就要走。
宋嬷嬷都快哭出来了:「我的殿下,您来皇后娘娘这里,就和在先皇后跟前一样,哪用这般遮遮掩掩呢?」
我也忙道:「还是叫太医来看看,万一留了疤,不想惊动旁人也瞒不住了。」
「不行,」太子仍不答应,「若叫太医瞧见了,记录在案,父皇就该……就该把我院里的葡萄架都拔了。」
我心里头懊悔,只觉得不该叫太子去阻拦太子妃来烦我,太子并不是个机灵的,我还请他帮忙,显得我更不机灵了,想了想,向阿珏道:「我记得太医院有个医女和你关系不错,总和你一块儿讨论穴位脉络的那个,对美容驻颜之术也颇有研究,你叫她带着治伤去疤的药来见我。」
阿珏会意,道:「是胡医女,我这便去。」立即就去请人了。
我叫宋嬷嬷把旁人都带下去,向太子道:「这回是我的错,往后再不叫你掺和我跟太子妃的事儿了。」
太子有些难过:「我知道,母后和你都不喜欢思思,我也是想你们能处得好一些,谁知她竟说我一点儿用没有,还尽帮倒忙,便拌了几句嘴。」
从太子妃的角度来说,这话没错,我开口安慰道:「我确实不喜欢卢思思,可我也知道,她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得罪人也好,被人骂也罢,都只是想为你争一争。如今她和你闹别扭,也是觉得你不体谅她罢了。」
「你说的我明白,」太子撇过头,「可她竟吃你的飞醋,这么些年了,难道我的心她还不懂吗?」
我继续安慰:「你多哄哄她就行了,哪有女孩子不吃醋呢?」
太子看着我问道:「阿瑶也会吃醋吗?」
「我前日还……」话没说完,心里突然一阵麻乱,立即转了话锋,「我还记得,小时候爹爹只带二哥哥去骑马射箭,我气得哭了多少回鼻子。」
太子想起往事,终于笑了:「我记得,你小时候哭声最响亮了,往往号得半个皇宫都能听见,六七岁的小人儿,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嗓门。」
又聊了好些儿时的趣事,阿珏才终于把胡医女带来了,看过太子脸上的伤,胡医女便道:「伤口不算深,想来这葡萄架也是灵性有情的。只是要把这些半长好的痂撕开,才好上药,过程会有点儿疼,太子殿下忍耐些。」
说着胡医女打开药箱把工具一样样取出来,在太子脸上抹了层药水,将银镊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就去小心翼翼地清理太子脸上的痂,我和阿珏都出神地看着,不知哪一下扯疼了,太子「哎哟」一声正要上手去摸,胡医女一巴掌打掉了太子抬起的手:「别碰我的脸!」
太子愣了一下,竟被唬住了,一会儿喃喃道:「这不是我的脸吗……」
阿珏扶住了额头,那胡医女像是突然反应过来,露出惊恐地神色,旋即又定住神,向太子赔笑道:「殿下恕罪,还请殿下莫动手,手上脏,摸到脸上这伤就长不好了。」
阿珏也开口帮言:「胡医女进宫的时日短,殿下莫怪罪。」
「没事,没事,」太子一向宽和,「你继续吧,稍微轻点儿就行。」
我想起这医女姓胡,便问她:「你和京城里的胡家药铺是什么关系?」
胡医女一边动手,一边答得爽快:「胡家药铺的东家就是我爹爹。」
太子奇道:「胡家光在京城有十几家药铺,听说江南还有……」还没说完,胡医女又急了:「你别说话!哎哟,殿下,我是说,你一说话,脸也跟着动,我这都没法弄了。」
「好了殿下,」我开口道,「你老实点儿吧,我替你问。」又问胡医女,「连我都知道你家是京城巨富,怎么不在家做大小姐,进宫当医女了?」
胡医女答道:「谁让这天下医术最好的人在宫里呢,我想跟院正大人学本事,只能来做医女了。」说着就清理完了太子脸上的痂,又涂上一层药膏,向太子道:「殿下千万别用手摸,也不要用折扇去碰,只晾着,过了三日就能好。」
太子点头,又道:「这事儿不能叫旁人知道。」
胡医女点头称是,便退下了,我叫阿珏去送一送,又取出帷帽让太子戴上回太子府。
前脚刚送走太子,后脚二哥哥就到了,却没像往常一样提着食盒,脸上还气哼哼的,只斜着眼瞧我。
我不知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喊了声:「二哥哥……」
二哥哥「哼」了一声,脸上显出不忿来:「什么二哥哥?我看是二锅锅吧!你怎么不跟我学点好的,非学八皇子,左一口黑锅右一口黑锅地往我身上甩?那太子妃从下早朝一直缠我到现在,要不是我机灵……」
「就是知道二哥哥是天下第一机灵,我才叫她去找二哥哥的!」我赔着大大的笑脸,「这世上就二哥哥最好,可以替我挡一挡太子妃,我又没有二哥哥机灵,只怕自己会坏了八皇子的事儿。」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二哥哥哼哼几声就没继续生气了,我岔开话题问二哥哥:「昨儿八皇子来见我,我和他说了王贵妃要『放手去做』的话,他就急匆匆走了,你说,贵妃到底要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二哥哥横出手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吓得脖子一缩:「她要杀了那位二小姐?」
「当然不是明目张胆地杀,不过要想她死有的是办法,看起来她自己也是想死的不是吗?」二哥哥顿了顿,又道,「你不懂这些,也不用管。」
我怔了怔:「八皇子……也想要那位二小姐的命吗?」
「当然不是,」二哥哥露出得意的神色,「我们所筹划的都是阳谋,你懂吗,阳谋,就是光明正大地……算了,还不能跟你说,你太傻了,回头又被太子妃套了话。」
说着阿珏回来了,二哥哥不给我追问的机会,忙问道:「阿珏干什么去啦?」
我忍住好奇,将太子被抓破脸的事情说了,二哥哥嘿嘿笑道:「葡萄架子?看来明日我也能拿捏一下太子妃了。」
这时阿珏向我道:「娘娘,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二哥哥插嘴道:「这可奇了,我们阿珏都会问当讲不当讲了。」见阿珏被臊了一下,又道,「哎,你接着说,就当我是放了个……打了个嗝儿。」
阿珏又道:「早晨去请胡医女时来得有些晚了,是因为我到的时候胡医女正在和赵医师吵架……」
「赵医师?」二哥哥又开始插嘴,「是赵院正的儿子吗?」
阿珏说是,又继续道:「赵医师和胡医女一同进宫,医术并没有胡医女长进,这几日却先被封了七品医师,就在胡医女面前嘚瑟起来,胡医女气不过,便与他吵起来了。」
二哥哥继续插嘴:「这有什么好吵的,从来也没有女子做医官的,她胆子倒大,敢跟院正的儿子吵起来。」
我解释:「你不知道,她是药商胡家的女儿,脾气是有点儿,不过我挺喜欢的。」接着我便把胡医女呵斥太子的事儿也说了。
阿珏继续道:「娘娘,我就是替胡医女不平,明明有天赋,有本事,就因为是女子,便处处比别人差了一截儿吗?」
二哥哥又把话接了过去:「这事儿简单,叫她爹给她寻门好亲事,以后做了诰命夫人,不就比那赵医师强了吗?」
我听完二哥哥的话,第一次觉得他说的不对,一点儿也不对,于是撇起了嘴:「怎么女子偏要嫁个好夫君才算有出息吗?」
二哥哥道:「那当然,你瞧你嫁给了陛下,当了天下老二,就成了咱们元家最出息的人。」
我捂住了耳朵:「我讨厌你说这样的话,二哥哥,我不要听了!」忽然心念一动,「我是天下老二……阿珏,你去告诉胡医女,我要封她做正六品医官!」
阿珏大喜,忙去找胡医女了。二哥哥道:「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话,可这世道本来就是对女子不公的,我说的都是实情,如今你能任性帮一回胡医女,天下之大还有千千万万的胡医女,你帮得过来吗?」
我赌气道:「我不管,只要叫我瞧见了,我就要帮。」
二哥哥忽然笑了,说:「你这话倒和八皇子说的有点儿像,他也说过什么,希望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皆有公允可言。」
我愣了一愣,又生气道:「你总与我提他做什么,你若觉得他好,就自己跟他好去,别在我跟前说了!」
二哥哥奇道:「你今儿怎么这么大脾气?莫不是被那胡医女带跑偏儿了?」
又争了几句嘴,阿珏便回来了,只垂头道:「胡医女说,她进宫是来学本事的,不是来当官的,与赵医师争执只是一时不忿,以后等她学成了,就会出宫去周游天下,悬壶济世,因此只能辞谢娘娘好意了。」
我心中暗叹一声,却见二哥哥怔怔听完,喃喃道:「等我得空,定要去会一会这胡医女。」
五日之后,太子妃沉着脸坐在我的花厅里,一语不发地盯着我看了半晌,终于冷涩地开口道:「这皇宫的风水真养人,如今连你都会对我使心眼儿了。呵,老八真是好凌厉的手段。」
我先前已经听二哥哥说了他们的「阳谋」,八皇子和王家动作极快,在这几天的时间里,把靖南伯爵府卖官鬻爵、侵占民田、走私战马、强抢民女等数条罪状的人证物证一并收集齐全递到了陛下的案上,当中还牵扯了十余条人命,陛下龙颜大怒,今日早朝已经下旨抄了靖南伯爵府,男的皆要充军,女的都入奴籍。
靖南伯没接完旨就中了风,不到半日便去了。其实靖南伯也是无辜可怜,事情都是靖南伯爵夫人和世子做的,最后却害他一位峥嵘半生的功勋老将落得如此下场。
太子妃仍盯着我,恶狠狠道:「元辛瑶,你是疯了吗?那日太子与我说你在走马灯上画了老八,我还不许他乱说,原来竟都是真的!就为了老八?为了那个薄情负心的老八?你瞧没瞧见,那二小姐只是想嫁给他,如今就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不是这样的,」我拎得很清,「靖南伯爵府被抄,是他们家自己犯了大错,若是没有这件事,他们家也迟早会败,都是时间的问题,只是你们的设计陷害逼八皇子反击,加速了这个过程而已……」
「元辛瑶!」不等我说完,太子妃已经跳了起来,「你真的疯了!你是皇后,他是皇子!你要是发疯,连累元家,连累太子,我先弄死你!」
「你胡说什么!」我也跳了起来,「我知道自己是谁,你管好你自己!不要再耍这些阴谋诡计了,非要耍也别把我再牵扯进去!」
太子妃哼了一声,站起来理了理袖子,就往外走,没几步又蓦地转身,眼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阴鸷凌厉:「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元家的意思?」
我愣了一下,不知自己做出了什么表情,太子妃却像是得到了答案,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四节 有女长成
我又坐回椅子上气了半天,你自己斗不过人家,偏来骂我出气,我这个天下老二怎么当得如此憋屈?
想着我便站起身,让阿珏去太医院找问灵到弈星亭陪我下棋。
问灵就是胡医女的闺名,如今她是除了阿珏之外,宫里唯一能和我说说话的同龄女子了。入宫这么久,我只能跟太皇太后和陛下,还有二哥哥或者太子说说话,太子妃只会与我吵架。刚进宫的时候,倒也有几个年轻妃嫔会陪我踢踢毽子,放放纸鸢,只是后来有一回在御花园捉迷藏的时候,李婕妤蒙着眼睛不知怎么竟抓住了路过的陛下,又被陛下带走了。从此宋嬷嬷就说这些后妃心术不正,再不许我跟她们玩儿。
幸好现在有了问灵,她总想着学成了就出宫,所以一点儿也不巴结我,能正常地和我说话,有时也会烦我打扰她看医书,可她越烦我偏越粘着她,谁让我是天下老二呢,她也没法子,只能陪着我做各种她觉得无聊的事情。
而暑气渐盛的时候,问灵就喜欢自己往我的凤临宫凑了,因为有天棚防蚊和冰块凉扇,她说我这儿是宫里最舒服的地方。
我常常觉得日子很慢,总要找许多事情做才能一点点儿消磨掉,问灵却说时间过得太快,她还有好多好多医书没有看完。
日子就这么快快慢慢地过去了,而我也好久好久没有再和八皇子说过话了。
临近八月的时候,皇帝突然问我今年的西山秋猎去不去,我呆了半晌才手舞足蹈地点了头。
这样的好事我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便是进宫前在家的时候,爹爹也没有带我去过秋猎。
拉着皇帝感谢了半天,我又发起愁来:「可是我马骑得不好,射箭更是一点儿也不会。」
皇帝笑道:「哪里是让你去打猎呢?你这几个月表现得不错,便赏你三五天的松快罢了。」
「对了,那我可以去采金山茶花,」我一拍手,「二哥哥从前给我摘过,说就在猎场的南坡上,一开一大片,金灿灿地特别晃眼。」
皇帝笑得很慈爱:「好,到时候就叫元二带着你玩儿,正好也能护着你。」
我终于美滋滋地等到了去西山秋猎的那一天,车驾出了正华门,明明还在闹市之中,我就好像已经感受到了西山的秋高气爽,鸟语花香。
到了西山,二哥哥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往年他都是在猎场上驰骋来回的神箭手,每次他打到的猎物都能得到陛下最丰厚的奖赏,现在却只能唉声叹气地牵着我骑的马四处乱转。
「我到底是哪里得罪陛下了?」二哥哥苦着张脸不停问天,「连阿珏都获准去猎场了,为什么我还在这里?」
我知道二哥哥自从进宫当了差,也很少能有这样的机会能出来松快了,心里不忍道:「二哥哥,你便把我送回猎宫吧,我就在里头老实待着,你可以放心地去打猎。」
「阿瑶,你别这么说,」二哥哥忙道,「你这样体贴,倒叫我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哥哥了。罢了,今儿为兄就好好陪着你,走,去南坡采花!」
「好!」我也答应道,「那明儿个我就在猎宫里做山茶花饼,二哥哥便能去打猎了。」
二哥哥终于高兴起来:「咱们真是孔融让梨兄友妹恭的天下第一好兄妹!」
「可是……那你也没让我骑小莲呀……」我哀怨地拆穿了二哥哥。
二哥哥嘿嘿一笑:「那么多人惦记着呢,我怎么可能把她带来,你也不用委屈,你现在骑的可是八皇子的黑风,人称玉面蛟龙黑旋风……」
「你别骗我了,」我继续拆穿他,「我都听见了,八皇子和陛下说他的马最乖最听话,才让我骑的。」
「好吧,其实它叫小玉……诶,我发现怎么越来越骗不了你了?」
一路说着,就到了南坡,果然是好大一片黄灿灿的金山茶花,盛开在蓝天白云之下,又有雄鹰在天际翱翔,我兴奋地跳下了马,东跑跑,西逛逛,不一会儿就摘了一大捧花儿,再看二哥哥,躺在草地上用树叶遮住眼睛,已经在暖洋洋的秋阳下睡着了。
我起了玩心,悄悄地在二哥哥头上簪满了山茶花,见他仍不醒,就用丝巾把他的靴子系在一起,想等着看他醒来时会不会跌一个嘴啃泥。
正傻乐着,旁边的小玉忽然痛苦地嘶鸣一声,然后踢踏着马蹄疯狂地开始转圈。
「小玉!」这是八皇子的爱马,不能丢了,我顾不得许多,拼命一跃抓住缰绳,艰难又狼狈地翻身骑到了马背上,一边大喊,「二哥哥快帮我!」
「阿瑶!」背后二哥哥也被惊醒了,又「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小玉突然不再转圈,直直向前跑去,而且越跑越快,我只最后听到一句「阿瑶你千万别松手!」便再听不见二哥哥的动静了。
小玉一路直直地往深山里跑,半路上原本合围在猎场外的侍卫看见动静也都立即策马冲上来阻拦,我正犹豫着皇后该端庄还是该喊救命的时候,小玉已经疯狂地突破了重围,继续猛烈地向前奔跑着,我只能听二哥哥的抓紧了缰绳,却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它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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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ouyoung 发表于 2021-4-1 14:19:54 | 只看该作者
 
我进宫那年,只有 14 岁,父亲想让我替姐姐进宫。
我抿了抿嘴,向他盈盈一拜,轻启樱唇:「父亲,fuck yourself。」
「二花,你说什么?」他的老脸上写满了迷惑。
我低眉顺眼,一脸柔顺:「女儿愿意。」
然后我的年龄就从 14 变成了 16,连把我捡回家的奶娘也被莫名其妙抬成了平妻,我就摇身一变成了沈家嫡长女。
对了,名字也改了。
原来因为我名义上是沈家次女,所以奶娘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沈二花。我爹担心,既然我成了嫡长女,进了宫皇上问我为啥叫二花而不是大花就难顶。
「你想改叫什么名字?」他问我,挤出一个父慈子孝的微笑。
我一脸为难地摆了摆手,扮演着从小没上过学的草包角色。
「沈花容吧。」他一拍脑袋,其实这还不如沈大花。
「和容妃娘娘的封号同字。」我细声细气地反驳。
「沈花月。」他继续拍脑袋。
「太后娘娘的闺名里有个月字。」
「沈花林。」他似乎颇满意,这次拍脑袋拍得重了点。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忘了你妈姓林?
他大概也突然想了起来,补了句:「这个不行。」
「嫡女应该按辈分取名。妹妹叫沈飞燕。」我提醒了一下。
「她不是你姐……噢,你是嫡长女。」我爹放下了拍脑袋的手,改去揉鼻子了,「你想叫沈飞花啊?」
?咋地还跟花这个字杠上了?关键是你这屁都不懂的样子,难道也是穿来的?
我只好继续小声提醒:「先皇在世最后一年的春节写过一首飞花令,用飞花为名,恐怕不妥。」
我爹沉默了一下,咳嗽了两声。
大概是觉得应该挽回一下面子,略为不悦地说道:「你天天不读书,倒是知道一堆避讳。」
我乖乖地不吱声,心里却翻了个白眼,你天天读书却一点文化常识也没有,迟早丢官掉脑袋。
「你想叫啥?」他估计实在懒得想了。
「飞樱吧。」
……其实我想叫飞龙在天。
三天后,我就被抬进了宫里。宫里正好有个新修的院子叫樱岚轩,不算太大,位置也不好,皇上大概觉得跟我的新名字挺搭,就把它赏给我了。
多亏我爹官大,要不然估计我就算名字叫「沈要住在樱岚轩」也没用。
总之,我是新进宫的一批里头最牛逼的一个官二代,爹比我爹官大的倒是有两个,分别是顾知春和方兮月,不过都是庶女。
……说回来,方月兮她爸难道不知道太后名字里有个月字?难道因为官大所以不怂嘛,可是她再咋说也是庶女呀。
皇帝很循规蹈矩。新人进宫后的第一天晚上,他去陪了皇后。第二天晚上,睡了顾之春,然后第三天是方兮月,他睡人的顺序非常标准地按照父亲官位降序排列。
估计着终于轮到我的那天,我认认真真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下午果然来了个笑眯眯的老太监,叫我去陪皇上恰晚饭。
不得不说,挺好吃。不过我一直习惯边吃边跟人唠嗑,但是皇上全程细嚼慢咽,目不斜视,仿佛把食不言寝不语六个字写在脑门上。
我想问候他一下,于是给他夹了筷黑木耳。
黑。
我给他夹了个枣儿。
枣。
我给他夹了块鸭肉。
鸭。
他照单全收,不仅没给我夹菜,甚至连句谢谢也不说。
吃完以后,他又认真地擦了嘴,漱了口,然后叫人伺候我沐浴。
……其实我感觉她们不是伺候我沐浴,而是把我拿去擦洗一通,然后又用香料腌制一遍。
这种程序让我觉得非常不解,难道皇上希望每天晚上睡的女人闻起来都是一个气味吗?
我洗完澡被包上睡衣拿出来,戳了戳那个眼熟的笑眯眯太监,把我的疑问问了出来。
……我觉得这个太监很不适合在宫廷生存。
他居然非常直白地告诉我,只有我被香料刷了一遍,因为皇上不喜欢我身上迷迭香香膏的气味。
呜呜,那是我精挑细选的香膏呀。
我裹着又薄又窄的睡衣,迈着小步子蹦蹦跶跶地颠到皇上对面坐下。
「你会什么?」他问我。
哦对,我的宫女好像跟我提过,顾知春侍寝弹了琵琶,方兮月则跳了舞。
我会什么……
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我倒是可以给他背两首诗……
不过万一我背了他不知道的诗,他会不会真的以为我很博览群书啊,其实我搞才女人设不太行的,我对这个世界的文化一点都不了解啊。
我深思熟虑一番,对他说:「臣妾吃辣很厉害。」
皇上一愣。
「你真的有 16 岁吗?朕本来以为你只是长得比较显小,为什么……」
为什么心智也像个幼儿是吗?
「算了,」皇上摆了摆手,「你叫什么?」
「沈飞樱。」
「不错。」他点了点头,大概是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夸我的点,一脸愉悦。
我道了谢,随后房间里陷入尴尬的沉默。
「皇上,你这个床帘不错。」我寻找话题,顺便暗示他一下咱是不是该做点正事。
「是蜀锦。」他像是带我参观故宫的导游一样解说道。
「……哦哦。」
他是不是不行?还是我身上的迷迭香味儿没洗干净?
我抬起胳膊闻了闻。
没有啊。那看来……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
他指了指我的睡衣:「这个鸳鸯绣得不错。」
?他不会以为这是我绣的吧?
我说:「嗯嗯,这是刚刚的公公拿给我穿的。」
「哦,」他还不死心,「你会刺绣吗?」
啥意思啊,我没点特长你还不乐意睡我了是吗?
「我不会。」我一脸惭愧,心里却在破口大骂。我以为我逃离了现代就逃离了应试教育,谁知道特么古代连被皇帝睡一下都要文化考试。
「……」他打量了我一下,「你倒是很特别。」
嗯嗯,你也很特别。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像鹌鹑一样缩了缩脖子。
他一脸怜悯地看着我:「你这样什么也不会,很难争宠的。」
「其实我数学很好。」
「哦哦,你会算命吗?」
?我愣住了,我算你等于一百一十一加一百三十九?
「看手相呢?」他把手摊到我面前,如果这个时候我鼻孔里掉下一颗小鼻屎,一定能正中靶心。
「不是那个……法术的术。是数字的数。」
「噢噢。」皇上说。我觉得他没听说过数学这个词,但是不好意思直说。
我正准备岔开话题,没想到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接着说:「帝师不曾对朕说过这个,朕不知道。」
……哟呵。
姑奶奶今日便让你好好知道知道。
我在心里狞笑一声,面上却一脸温柔妩媚。
「皇上若是好奇,臣妾便献丑了。」
他点了点头,眼里透出一丝求知欲。
「皇上知道分数吗?」
他摇了摇头:「听说过,但是帝师不曾教。」
也对,皇帝应该不需要学这些。
旁边碟子里放着四块精致的小凤梨酥,我捏起一块,把它掰成两半放回去,指了指其中一半:「如果把一块凤梨酥当成一,这是二分之一。」
「噢。」他似乎明白得很快。
「如果把一盘凤梨酥当成一,这就是八分之一。」
「嗯。」
「单位一是分数中最重要的概念,没有单位一,分数就不能具体。以后当你每次想要利用分数解决问题的时候,都要问自己一句——」我神秘地笑了笑,「有 1 吗?」
「噢噢。」他听得一脸认真。
「一块凤梨酥的一半是 1/2,其中一半的一半是 1/4,再分一半,就是 1/8……」我掰着凤梨酥,时不时还舔舔手上的饼屑,眼角闪过一丝诡异的光,「皇上请猜一猜,1/2+1/4+1/8 一直往后加,这个答案的大小是有限的吗?」
他眨巴眨巴眼。
……
总之,当皇上开始自己琢磨等比数列求和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我困得要死,趴在桌上想睡也不敢睡。
「你睡会儿吧。」他指了指床。
我打了个哈欠,客气地说道:「不了不了,第一次侍寝就一个人睡床,那多不好。」
「嗯,」他说,「也对。」
……?
「皇上不困吗?」
他摇摇头,继续琢磨等比数列求和:「朕有时候批折子要更晚一些。」
「哦哦,千古明君。」我又双叒叕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
再睁开眼的时候,皇上面前的纸已经写满了密集的小字。
「嗯?」我揉了揉眼睛,问道,「好多啊,这是什么?」
他头也不抬,淡淡道:「用正弦和余弦级数展开分别估算圆周率的值。」
我眼前一黑,头皮发麻,一句卧槽脱口而出。
……然后我醒了。
眼前的皇上一脸懵逼地看着我,面前是手指蘸水写下的几个数字。他的手指还戳在茶里,眼睛愣愣地盯着我。
「你刚才说什么?」
「卧……巢,就是,呃,臣妾觉得这个桌子睡得有点硬,像鸟睡在鸟巢里的蛋上一样。」
「哦。」
「皇上,我们睡觉吧。」我一脸幽怨。大概是为了防止皇帝耽于享乐白天睡觉不改奏折,他这破房间里除了床上,没一个地方能睡得舒服,尤其是这个书桌。
我原以为,我能用数学把他眼中的求知欲变成求生欲,我万万没想到这厮根本没有睡眠需求。
「你去床上睡,没事。」他劝我。
我这次学聪明了,谢了他就毫不客气地跑去一屁股坐到床上,倒头就睡。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他已经把求和公式写出来了?
……好气,奶奶的,他不行我也不会嘲笑他,为啥就不愿意跟我睡一块呢?呜呜,气人,气人!
我委委屈屈,抬起胳膊闻了闻。
没有迷迭香味儿啊。
……
我凌晨朦朦胧胧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皇上怀里。蜡烛还燃着,蜀锦的床帘也拉上了,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皇上,皇上?」是那个老太监轻轻的声音。
我在皇上怀里束手束脚地伸了个懒腰,他睁开眼,回身拨开床帘,嗯了一声。
外面一片安静,远远地传来打更的声音。我往帘子的缝隙里瞄了一眼,那个老太监轻手轻脚地开始一支支地点蜡烛。
皇上想换个人睡?我歪了歪脑袋,扯扯他的袖子。
「你要去找别人吗?」
他一愣,然后轻轻笑了一声:「早朝。」然后松开抱着我的手,坐了起来。
有小宫女在外面软声叫了一句:「皇上,娘娘?」
「你既然醒了,就起来吧。」他低声对我说,亲昵地揉了揉我的脸。
我一脸心甘情愿地坐起身,理了理睡衣的衣襟。
外面的小宫女拉开了床帘,低着头并不看我们。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一队人,为首的两个看着面熟,应当是我宫里的清霜和惊雀。
清霜手里抱着我的衣服,默默地退到一边。惊鹊走上前来,把手里拿的皇上的明黄龙袍递到我面前。
我呆呆地接过来,把它又伸到皇上面前。他却并不伸手接,一脸迷惑地看着我。
我也一脸迷惑地看着他,手里捧着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要我给他穿吗?我不会鸭。我自己衣服都是丫鬟给穿的,我完全没观察过那块布该怎么裹到人的身上啊。
他不动声色。
我吐了,宫里的姑姑光顾着教我侍寝的时候怎么被皇上睡,没教过我该咋给他穿衣服啊。咋的,她们眼中难道皇上都是光着腚去上早朝的吗?
我看着皇上,他看着我。
他含情脉脉的眼里写着一句话:「你还真是啥也不会,笑死。」
不行,俺不能被看扁了。他小皇帝能一夜之间推出等比数列求和公式,我沈飞樱用半刻钟时间琢磨出怎么穿龙袍,不是问题。
我冲旁边的公公招了招手:「你来。」
他乖乖地走过来,我把放在衣服上边的帽子往他手里塞:「先帮我拿着。」
「哎哟哎哟,」他吓得六神无主,作势要跪,「可使不得。」
?我低头看看手里的帽子。
皇上悠哉悠哉开了尊口:「放桌子上,或者让李德全给你拿。」
我回头看了看,那个跟我说我迷迭香不好闻的老太监对我笑出一脸褶。
……原来他这么高级的吗?
在李德全的指导下,乱七八糟一通操作以后,我总算是把衣服穿在了皇上身上。不得不说,这个龙袍穿着还挺威风,他的体积看起来至少比之前大了一倍。
「学得倒快。」他中肯地点评道,捋了捋袖子,可能在检查我有没有把他的胳膊塞进脑袋该钻的窟窿里。
我乖乖巧巧谢了恩,目送着他去上朝,殿里的宫人们跟着他也走了大半。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一回头,看见床上有一张雪白的帕子,上面沾了一点儿血。
?我差点原地昏厥。不要吧,虽然我爹给我改成十六岁了,但本宝宝实际上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皇上,你不是人。
不对不对不对,我昨晚干啥了?
没啥啊。这学个数学题咋还能学出血来呢?
难道……我没醒?……真就金针菇呗?
我傻了一下,回头冲清霜招招手,催促道:「快快快,给我穿衣服。」
清霜也乖乖巧巧,装作没看见我脸上的惊恐,轻手轻脚地给我穿好了衣服,还帮我洗了脸。
「嗯,我还得梳个头,皇上这地方有梳头的地儿吗?」我张张望望。
「回娘娘,没有。」刚刚那个不帮我拿帽子的小太监说道。

设计这么不合理?
我只好对清霜说:「那你随便帮我搞一下。」
好在清霜手底生花,飞快地给我搞了个我说不出名字但是还挺好看的发型来。
我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清霜,永远滴神。
「我们是不是要去找皇后娘娘?」我问道。
清霜答道:「皇后娘娘这个时辰应该还没起。」
……呵呵,我都忙忘了,这特么才四点多。
我便开开心心地带着我的小跟班们回了樱岚轩。在这里我待得实在不太嗨皮。原以为在宫里已经很闷得慌了,没想到到了皇上的地盘我才发现,回樱岚轩简直像回家一样。
回宫的路上只挂着不多的几盏灯笼,所幸这路修得不错,不然我指定得踩坑里去。
「这怎么没灯啊。」我问惊鹊。
「后宫里这个时辰一般不常有人走。」
我不是人吗?
「不是有侍寝的妃子吗?」
惊鹊笑道:「侍寝的娘娘一般前半夜就回去了,皇上留您到早上,是喜欢您呢。」
……呵,可别提了。
怪不得没有梳头的地方呢。不过,那他为啥让我给他穿衣服?听起来让妃子穿衣服应该不是常规流程吧。
「我们干点啥捏。」回到宫里,我舒舒服服地脱了鞋子,坐在软榻上晃悠脚。
「主子可以睡一会。」清霜说。
「不要不要,」我摆了摆手:「不困了。」
嗯,不知道皇上下一次找我侍寝是什么时候,我要不要备个课?
对了,我还没见过皇后——
「皇后娘娘好相处吗?」我问。
清霜和惊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清霜说:
「娘娘心地不坏。」
……哦,那就是不好相处了。
惊鹊瞪了一眼清霜,宽慰我道:「主子放心,皇后娘娘只是性子高傲些,平日里并不对妃嫔们过多苛责,也免了晨昏定省。只是主子昨夜留在合欢殿,娘娘多问几句也是难免。」
……还要多问几句啊,呜呜。
总之,万般不情愿之下,我还是乖乖地去了凤栖宫拜见皇后。
「你就是沈婕妤?」她慵懒地靠在椅子上,垂眼看着我。
「是。」我跪得端端正正,一脸柔顺。
「噢……」她并不让我起来,只轻轻喝了一口茶。
我也不吱声,跪在地上心里还琢磨着那条沾了血的帕子。
咋回事呢……
「本宫听闻皇上赐你住在樱岚轩?」
我笑道:「是,也是名字巧了,这样的便宜,让臣妾捡了去。」
「可本宫却觉得,皇上好像觉得樱岚轩配不上沈婕妤啊,」她沉下一张脸,「留你宿在合欢殿,可是担心樱岚轩住不下你?」
「皇上不曾留臣妾,」我把锅往自己身上揽,生怕皇后吃醋,「原是说话说得晚了些,是臣妾不知道规矩。」
皇后面色稍霁,冷冷道:「说话说得晚了些?顾婕妤与皇上弹了琵琶,方美人跳了舞,你只说了几句话?」
「臣妾无才无德,只好说几句玩笑供皇上解闷。」我笑着疯狂谦虚。
皇后并不放过我。
她追问道:「说了什么,本宫倒想听听。」
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叹息。这是你逼我的。
我跪在地上,看向她的目光却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如果她了解我,她会知道,那种情绪,叫不忍。
我开口道:
「娘娘,您知道……鸡兔同笼吗?」
……
半刻钟后,我被皇后以头疼犯了为由,赶出了凤栖宫。
我叹了口气。
就是说嘛,这才是正常人类的反应,为啥昨晚皇帝越听越开心?
回到宫里,我接了圣旨,皇上在圣旨里说我玉雪可爱,冰雪聪明,赐封号明。
我接旨谢恩,多了个封号并不能让我一个月多拿几两银子,不过还挺好听的。
来传旨的是那个说我迷迭香难闻的老太监,我记得他叫李德全?他对我说,皇上请我去吃早饭。
有一说一,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在吃早饭之前就累得好像过完了一整天。
吃饭的过程平平无奇,皇上照例食不言寝不语。我本想给他夹块山药,又担心他误会我暗示他不行,所以又默默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搁下筷子,漱口擦嘴,对我说:「朕去批折子了。」
「那臣妾先回去了。」我乖巧告退。
回宫以后,我收到了皇后赐的礼。她还特意让来送礼的那个小太监告诉我,不必去谢恩了。
我叹了口气,鸡兔同笼有这么恐怖吗?
说起来,皇后还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送了我一个纯玉雕的算盘。
可惜我不会用。
在之后的半个多月里,皇上没再召我侍寝过,倒是找我去吃了好几次早饭。
我照着镜子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我看着很下饭?
皇上吃饭从来不说话,吃完就走,也不跟我聊天。比起妃子,我觉得我更像是他早饭时桌上的一件餐具。
李德全笑眯眯地告诉我,皇上吃饭一向不喜欢边上有旁人,对我特殊,是喜欢我。
我便往他手里塞了些银子,央他在皇上面前多说说我的好话。
这半个月里得宠的是顾知春顾婕妤,她侍寝的次数几乎要跟我陪皇上吃早饭的次数差不多。我想起她就叹气,人家这才叫妃子,跟她比起来,我真就下饭工具人。
不过,多亏有这个顾婕妤拉仇恨,宫里妃嫔们很快就遗忘了我初次侍寝留宿合欢殿的事,也没心思想我天天陪皇上吃早饭的事。
唯一注意到我的,只有这个顾知春。
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李德全又来带我去和皇上吃早饭,走到半路上,顾知春忽然冒了出来。
她对我行了个礼,笑道:「难怪皇上爱召妹妹一同用早膳,今日见了妹妹,果真是秀色可餐。」
「婕妤谬赞了。」我谦虚了一下。
她笑道:「我是想请妹妹去我宫里同进早膳。」
?跟皇帝抢人……不是,抢餐具?
李德全还在这儿呢,姐姐你是真滴顶。
她看了一眼李德全,抿嘴一笑:「这样看来,倒是不巧了。」
机智嘴甜的李德全照例一脸笑眯眯:「哪里,这恰恰是巧了。」
「我也觉得,真是巧了。」顾知春眼神微闪,我心里一动,好像,哪里不对。
……
一刻钟后,坐在皇上饭桌前的除了我,还有个妆容精致,玉鬓朱衣的顾知春。
我尴尬地对皇上笑了笑,好在他没有不悦的意思,淡定地让人多添一副碗筷。
「回皇上,」他身后的那个小宫女轻声道:「合欢殿里合妃嫔形制的碗碟只有明婕妤在用的这一套。」
我嘴角当即飞上天与太阳肩并肩。
她在放屁,昨天我还多拿了一套来喝汤来着。她断然不敢私自放这个屁,所以这一定是皇上授意她放的。
果然,皇上没有拆穿她的谎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赶紧装好人:「这个碗给姐姐,我用碟子就行。」
她点了点头,笑着对我道了谢。
「嗯?」皇上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你不是喜欢喝汤吗?」
我怔了一下,倒是顾知春反应快,笑着说:「臣妾不爱喝汤,碗就给明婕妤用吧。」
虽然平时皇上吃早饭的时候不爱说话,但今天饭桌上的气氛格外凝重。
顾知春试图搭了几次话,皇上没理她。
我习惯性想给皇上夹菜,又担心引起餐桌矛盾,只好埋头专心喝粥。
「怎么不吃菜?」皇上吃完饭,才慢悠悠问我。
我说:「粥好喝。」
顾知春脸色没有刚来时那么好看了,不过还是陪着笑了笑。
皇上哼了一声:「和朕吃饭你不紧张,今天顾婕妤在,你倒紧张起来。」
我默默地笑了笑,一脸不好意思。
心里却翻了个白眼,你是自己人,顾知春么,我又没跟她睡过。
「朕要看折子了。」他说。
我应了一声:「那臣妾就回去了。」
「嗯,」他摆了摆手,「你们都去吧。」
顾知春似乎有些不情愿,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见我安静地退了出去,只好也跟着出来了。
「对了,顾婕妤,」皇上在后面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下次不要来了。」
我微微一惊,她在我边上顿住了脚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道:「是。」
我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出了殿门,她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带着宫人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觉得她可能会记恨我,不过心里并不怕。
当天晚上,听惊鹊说,皇上传了顾知春侍寝。我心里知道,皇上大概是早上说了她,有意补偿。
不曾想,顾知春却不知轻重地闹了小脾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迟了两刻钟才去。
她进了合欢殿不久,就被皇上赶出来了。听人说她出来的时候眼圈通红,手里的帕子都捏变形了。
清霜和惊鹊窃笑着来告诉我,我心里却始终悬着,躺在床上一整夜,也不曾合眼。
我之前想过要让顾知春吃瘪,可我没想到皇上会说那句话,让她不要再来。也没想到顾知春侍寝迟了,他也真的会生气。
我翻来覆去裹着被子,没由来地觉得冷。
第二天早上,皇上没有叫我去吃饭,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可我隐约有些担心,怕前一天早上的事让他生气了。
在顾知春被赶出合欢殿之前,我好像一直不曾意识到皇上是皇上,而且,也会生气。
——不,他甚至不需要生气,他的一丁点不悦,对寻常人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顾知春是寻常人,我也是。
第一次意识到这样的地位悬殊,我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酸涩。
默默吃了个小笼包,第一次觉得不如他那儿的好吃,便没什么胃口。
想着转移注意力,低下头琢磨了一会能不能给他讲概率论,却也感到没有意思。
正对着一桌子菜发愁,清霜进来说:「李公公来了。」
我抬起头,李德全拎着一个小食盒进来,端出来一大碗粥,我怀疑那分量足够满足一头产后母猪。
「皇上说,既然娘娘觉得粥好喝,就让娘娘喝个够。」他笑眯眯地说,「他怕生人送来娘娘不敢喝,特意让奴才来的。」
我鼻子一酸。
李德全嘿嘿一笑,又低声说:「皇上也说,让娘娘安心。」
我瘪了瘪嘴,努力按捺自己的哭包之魂,生怕自己哭出来,只好往李德全手里塞了一大把银子来掩饰。
李德全走后,我边吃边哭,咕嘟咕嘟喝完了那一大碗粥,还多吃了两个刚才被我嫌弃的小笼包。
吃完以后,清霜给我擦嘴,惊鹊给我擦眼泪。正当我还在抽抽搭搭的时候,外头传来了消息,顾知春御前失仪,禁足一月,罚抄什么什么书。
若没有他说让我安心的话,我现在大概会怕极了。
哪有这样的,我刚憋回去的眼泪又开始往冒,他罚顾知春,竟为了不吓着我,让李德全带话预先宽慰我。
这真是太温柔了,呜呜呜。
这一次顾知春禁足抄书,似乎彻底没了脾气,闭门不出,一点动静没有。
六宫失去了众矢之的,矛头短暂地指向我,可我一直不侍寝,仍只是隔三差五去陪皇上吃早饭,于是她们对我的斗志并不强烈。
我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不召我侍寝,我知道他并不讨厌我。他与我说话不多,只偶尔在吃完早饭后问我几句话,好不好吃,昨夜睡得怎么样。
他每次问我,我的心里都会悄悄雀跃一下,即使我知道他只是无意地问一问。
每当我更喜欢他一些,他的冷静和平淡就会让我清醒一些。以至于我对他生出的每一丝感情都像是小心斟酌后,清晰生长出的。
宫里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或者说,皇上真是个奇怪的人。在他身边,就连爱情都是凉丝丝的,好像没有一点儿多余的温度。
入秋后,顾知春的禁足解了,她并不曾来找我的麻烦,迅速地重新投入到争宠的道路上。
顾知春练了一个多月的琵琶,当我几乎要把那首琵琶曲倒背如流的时候,中秋到了,合宫夜宴。我起初觉得新奇,可才坐下来,就觉得沉闷。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高位的妃子,她们中有一些比皇上年龄还大一些,穿着端庄的宫装,珠翠如星,喝汤的时候连头上的步摇都不晃一下。
我第一次吃饭时坐得离皇上那么远,他的神情,穿着,甚至声音都使我有些陌生。
顾知春抱着琵琶出来,说要给皇上献一曲。
殿里一下安静下来,许多双意味各异的眼睛看向她。她镇定如常,弹出第一串音时,手都没有抖一下。
她一双眼旁若无人地穿过无数道目光,只看着皇上。
顾知春一曲弹完,便是王美人的筝,苏婕妤的琴。方月兮也跳了舞,可大约是怯场,她跳的不好,还扭了脚。
我越看越困。迷迷糊糊地,看见那几个坐得最靠近皇上的高位嫔妃,仍然端庄优雅,纹丝不动。
我只好在桌子下面掐自己的手,我在偷偷瞧着上边的妃子,下边也有好些人连上边的妃子都瞧不清,只好瞧着我。
皇后夸了几句多才多艺的妃子们,有意无意地提起几个人,似乎都是位分低些的妃嫔,听了皇后的暗示,便半推半就地也表演了几个节目。水平不如之前的好,不过总归人长得不算难看。
皇后管得颇多,把话题往我身上扯了扯,说起皇上吃早饭的事,大概是想要我表演点什么。我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一半,心里想着该怎么把鸡兔同笼花里胡哨地表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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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深路远 发表于 2021-4-1 14:20:41 | 只看该作者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皇宫重檐斗拱,碧瓦新丽,一同入宫的姐妹忙着仰头,欣赏屋檐下搞搞挂起的铜铃。
我则透过镂空雕刻的白玉砖,望过去,宏阔的蓝天下,马铃叮叮,一个极美的女子侧坐在高头大马上,马儿壮硕,女子娇小,琼鼻玉立,一对杏眼灿若星辰。
教引姑姑说,那是淳妃娘娘,从北方一个很小的部落来的。
我们是入宫选秀的官家女子,她则是和亲的部落公主,以后是要姐妹相称的。
她说这话时,眼神依稀透着怜悯和伤怀。
后来我才知道,姑姑当年的主子,是漠北来的公主,不过三个年头,便玉殒香消,无人记起。
我家门楣不高,选秀的时候,因为没给足银两,被排到了最后。
那日一场秋雨,浇的皇上负气离去。
我们这些落在后面的面面相觑。
教引姑姑说:“都是命。选不上,就做宫女吧,年满出宫,未必不是件好事。”
与爹娘信中说起此事,家人虽有遗憾,却也赞同姑姑的说法,劝我在宫中低调做人,明哲保身。说来也好笑,如果知道天意弄人、世事难料,也许打一开始,就该拼着微薄的家产,逃出宫去。
入冬时,我第一次见到了淳妃。
那是我第一份差事,被分到崇贞宫。
听说,“崇贞宫”原本叫“崇祯宫”,后来因为淳妃娘娘闺名里带了个“贞”字,皇上亲自题字,叫人换了匾。
虽然读起来没什么不同,但是皇上的心意,阖宫皆知。
九儿是一同进宫的姐妹,她们家与我家差不多,没什么高官厚禄,靠着爹爹一点微薄的俸禄过日子。
九儿说:“秦姒,你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一来就分到了宠妃手底下。我要是你,做梦都得笑醒。”
可我不这么想,宠妃的脾气都不太好,伺候她们,不仅帮人宫斗,还要替人背锅,也许我没命活到二十五岁,就暴毙身亡了。
上任第一天,我穿戴整齐,戴上了最素净的耳饰,拒绝了九儿想在我脸上抹泥巴的想法,往我身上泼洗脚水的提议就更加离谱。
她说,之前有个娘娘,动不动就扒了人皮放风筝,还说,宫里每升起一个风筝,就有一个无辜的小宫女儿丧命。
我被她唬住,踏进崇贞宫时,顶着两个黑眼圈,一头就撞在门口的柱子上。
屋外站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不待我看清是何模样,就听她道「来人砍了。」
一句话吓得我魂飞魄散,忙跪在地上磕头饶命。
我不明白,一个说话如此温柔的女子,为何会说出如此血腥的话。
心里想起了小九,无限凄凉。
我以英勇就义的姿态昂起脖子,眼含热泪,「来吧。」
美人不解地问旁边的嬷嬷,「我要砍她,为何如此激动?」
我更加断定,这位淳妃娘娘是宫斗高手,谈笑间便可取人性命。
后来,也的确来了人。
是个太医院的小太医,没比我大多少,提着药箱进来,对着我一顿瞧,末了,还问我要不要施针。
他很是珍惜这样的机会,目光热切。
于是,我才弄懂,这位淳妃娘娘,中原话不是很好。
她并非说「来人砍了」,而是要说,「来人看看」。
后来见我哭得惨烈,又问嬷嬷「我要看她,为何如此激动?」
椿嬷嬷一丝不苟地服侍娘娘,要我学着。
大多是时候,淳妃娘娘都在努力尝试与我们交流。
听说刚来的时候,淳妃娘娘一直将「吉祥如意」说成「真香乌鸡」,汉话水平和宫里另一位南方来的秀妃娘娘不相上下。
那日我掺着她去了坤宁宫,遇见了同来请安的秀妃娘娘。
淳妃娘娘对着皇后款款行礼,笑道「皇后娘娘真香乌鸡。」
我脸一白,心想这下完了。
谁料那头秀妃也跟着道「皇后凉凉万糊金安。」
随秀妃来的婢女与我一样,匍匐在地,求皇后恕罪,两位主子一脸无辜,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皇后脸色黑成了一锅底,发作不得,便罚了我和另一个婢女一个月的俸禄。
回去的路上,淳妃娘娘还问我,为何被扣了「愤怒」。
我眼含热泪,用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叫她学会了「吉祥如意」四个字。她欣慰道,总算不会叫我丢「愤怒」了。
时间久了,我发现淳妃娘娘一点架子都没有,她从不苛待下人,九儿开始羡慕,早晚缠着我问这问那,我受不住,便求到了淳妃娘娘跟前,让九儿分到崇贞宫来,一同侍奉。
她是宠妃,说出的话有人上赶着听,上赶着办。
我和九儿又团聚了。
大雪夜,我俩缩在一个被窝里,守着红泥小炉,谈一些浅薄的诗词歌赋。
时间久了,淳妃娘娘汉话终于可以说得很好。只是偶尔会舌头打滑,吐出一连串我听不懂地发音,好在她娇羞一笑,就控制住了。
她没有京城女子的柔婉缠绵,笑起来嘴角两个酒窝,偶尔会跟皇上因为某个词的发音争执起来。碍于汉话不好,争不过皇上,动辄叽叽咕咕一大串,自己听明白了,解了气,皇上却懊恼地很,觉得淳妃骂了他,而他没听懂。
很快,一场大雪飘飘洒洒落下来。
我记起淳妃娘娘有一套异域的服装压在箱子里,偷瞄好几回。
终于有一日,九儿斗胆,「娘娘穿上家乡的衣服是什么样的?」
娘娘惯着她,便穿上给我们瞧,在漫天白雪里,她如妖艳的曼陀罗,傲然怒放。
皇上宠她,听闻她喜爱梅花,崇贞宫外便梅花盛开。自入冬时节,一直盛放,据说能开到明年的三四月。
树下美人翩然起舞,肢体柔软,体态婀娜。
我们都看傻了眼。
我突然明白,天子爱美人,从来不需要原因。
皇上正好撞见了这一幕,示意我们不要说话,负手站在黑暗里,眸中燃起点点细簇的火苗。
最后,皇上径直上前,将犹自跳舞的淳妃娘娘打横抱起,不顾她惊呼,脚步急促地抱进殿里。
我和九儿好奇的站在外头瞧,被嬷嬷呵斥了一句「不知羞」,就像赶鸭子似的,将我们赶散了。
九儿最近对“承宠”这个话题格外热络,尤其是那夜,她见到了皇上,就总把皇上挂在嘴边。
我依照椿嬷嬷的吩咐,刨开树下的一坛酒,九儿不好意思地上前来,“小姒,你去歇一会儿吧,我来。”
我皱起眉,“可椿嬷嬷让我亲自去温。”
九儿一笑,嘴角有两个酒窝,“因为我前几日像椿嬷嬷告假了,她疼我,这才让你替我干了不少活。我屋里藏着两个内务府赏来的核桃酥,你回去歇着,尝尝。”
我想了想,答应了她。
冬日确实不暖和,我感念九儿的好心,一步三回头的对着她笑。
她朝着我招招手,“快点,回去吧。”
宫里的核桃酥真的好吃,一口下去唇齿留香,我还没吃完,椿嬷嬷便来了。
她脸色不太好看,“小四,不是让你亲自送去吗?”
我叫秦姒,大家便都习惯叫我小四了。
我忐忑地站起来,搅弄手指,“九儿……九儿说——”
“罚你今晚不许吃饭。”椿嬷嬷没再多说,“以后吩咐你的事,不许找别人替,晓得了么?”
我点点头,有点难过。
到底怎么了?
九儿和我都是崇贞宫的宫女,既然大家都一样,她送和我送有什么分别?
我摇头,驱散了思绪,淳妃娘娘待人宽和,我不能得寸进尺。
晚上,九儿回来的时候,心情极好。
她换了一身新衣裳,在我面前晃了一圈儿问:“好不好看?”
是个艳粉色的裙子,我第一眼,就想到了淳妃娘娘,娘娘活泼,与宫中的许多女子不同,喜欢穿红着绿,可九儿穿上,就没了娘娘那种妍丽的感觉。
她见我呆愣,也不恼,笑着凑过来,穿着裙子钻进被窝,“小四,我舍不得脱。”
我说“这衣裳好看是好看,你不觉得缠得慌?”
九儿躺进被窝,拉着我的手说话,“听说,承宠的时候,咱们女子也是被人捆成一卷,抬到龙榻上去。”
我说:“不是咱们,是她们。”
九儿哼了一声,“你可真没志气,等我发达了,我就让你做我的大宫女,带着你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我躺了一会儿,转过脑袋,在黑暗中看着她,“九儿,你是不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一片寂静。
九儿突然很认真的说道:“小四,整个皇宫,所有的宫女,都可以做皇上的女,包括你。”
我笑了一声,“说句厚颜无耻的话,我当时,一直怕我自己长得太好看,被选上来着。”
九儿被我逗笑了,声若银铃,“小四,其实你真的很好看的,可惜没什么心眼,别说当娘娘,当个小小的才人,都容易被人害死。只好我来护着你。”
这样的话,我们两个只悄悄说过一次。
第二日,九儿被封了美人。
椿嬷嬷那日坐在崇贞宫门前,气得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蹄子,当着娘娘的面勾引皇上,以后也不是什么好货。”
我吓得拽她进门,“嬷嬷,人家现如今是主子,咱们不好说的。”
椿嬷嬷挣开我,“她是主子,咱们娘娘就不是了?一个美人,有什么好得意的,美人往上,多着呢!够她斗到老。”
此事没敢惊动淳妃娘娘,其实我心中也有许多愧疚。
得知九儿被皇上瞧中的那日,正是替我进屋温酒的时候,她趁着淳妃娘娘小憩,把酒洒在了皇上的裤子上,投机取巧,得了青眼。
后来,九儿分到了宸妃宫里,她曾托人问过我,可愿意跟着她。
我想了想,回绝了。
开了春,我替淳妃娘娘去御花园采集露水,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突然撞见了九儿。
她如今被封了婕妤,一身软烟绫罗,穿金戴银,好不风光。
我端着漆盘,原想回避,被人眼尖发现,带到了九婕妤面前。
我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就听九儿依旧挂着昔日笑嘻嘻的语气道:“小四,见了我怎么一声不吭就走呢。”
我跪下去,“奴婢莽撞,恐冲撞了主子。”
一阵尴尬的沉默,九儿突然淡了语气,“好歹是一个被窝里出来的,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
我缩了缩脖子,突然被她拉着了手腕,硬套上一个圆润的玉镯子。
“不许摘,说了,让你穿金戴银,你不跟着我,便只好给你带玉了。”
我跟在淳妃娘娘身边久了,自然知道这个镯子是个好物件,她是主子,说一不二,说要敢摘下来,就发卖我到慎刑司去。
临走的时候,九儿突然说道:“小四,起风了,当心一个浪头打过去,再大的船都遭不住。”
我一愣,当晚躺在床上想了很久。
记起某个深夜,九儿曾对我说过的话,“随波逐流,才是皇宫的生存之道,找不到船,就做一条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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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ID公正 发表于 2021-4-1 14:21:31 | 只看该作者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庶伯父问我,想不想成为新帝的妃子。
“新帝是谁?”
我看着他,有些好奇。
庶伯父笑得很和蔼,他说:“新帝,自然是曾经的太子。”
“太子?”我睁大眼睛,点了点头:“那就做罢。”
于是我住进了白鹿台,成了淑妃。


《盈盈半满》
帝王心系列文,上一部是《琅玉衔珠》嘿嘿嘿

我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
这也没什么,反正宫里的妃子都不受宠。
听说,皇上有隐疾。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单纯地不喜欢女人,以及单纯地不喜欢男人。
皇上从不召人侍寝,皇上只爱看奏疏。
但是皇上长得好看。
我有些喜欢皇上。

细细算来,我入宫都已有两年整了。
十四岁到十六岁,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可我只见到过皇上三次。
一次是入宫选秀,一次是宫宴,还有一次是御花园,我远远地看见他在亭子里与大臣谈事情。
他只是露出了一个柔和的侧脸,我却觉得,好看得紧。
皇上性格仁厚,除了不近女色,其他地方都无可指摘。
要是他喜欢我就好了。
可他大概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更不会记起我。
有些苦恼呢。
该怎么样叫皇上知道我呢?
我摸了摸肚子,该吃晚饭了。
吃饱喝足,再三思量,我觉得我要主动一些。
虽说宫里妃子也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四个,还都没有被召幸过。
可万一皇上喜欢上了别的人怎么办呢。
抢皇上要趁早。
可我太笨了,大概真的像四妹妹说的那样,脑子摔出了毛病,笨得很。我实在是想不出要以什么理由接近皇上。
摔倒?
不行不行,以前德妃用过,可皇上只是叫小寺人把她扶起来就走了。
送汤水?
也行不通,良妃送去的药膳都被大总管叫人倒了。
还有更叫人沮丧的是,皇上不爱来后宫。
若是我等着他自己来,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等到。
想多了脑子发疼,我把头埋在手臂里,叹了口气。
要是皇上突然去御花园逛逛就好了。
我住的宫殿和那里离得特别近,每天都要去那里玩儿,他一去我就准能碰见,可是……皇上也不爱去御花园。
唉,好难搞哦。

不知怎的,我的运气突然变得极其好。
在我拿着毽子,带着宫女到处闲逛的时候,居然碰见了皇上,这一次是他一个人在亭子里,身边没有臣子。
我扯了扯毽子上的鹦鹉羽毛,这就是所谓的天赐良机?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抓住这次机会才行。
谁知道皇上下一次逛花园是什么时候呢?
还是那句话,抢皇上要趁早。
我叫身后的豆蔻不要出声,自己朝皇上走过去。既然德妃和良妃的迂回战术不管用,想来皇上是个耿直之人。
或许我可以像豆蔻教我的那样,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
走过去,一行礼,语气温婉平静:“请皇上圣躬安。”
皇上扶起我,问道:“你是?”
“臣妾是白鹿台淑妃,请皇上圣躬安。”
完美的相遇,完美的对话,这一切都很完美,可惜——这只是我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的场景。
实际上,我刚走到皇上面前,心里鼓着的那口气,就逃得影儿都没了。
皇上看着我,眼睛里全然是陌生和诧异。
我只觉得脸皮发烫,但眼睛又牢牢黏在他身上不肯移开。
最后还是皇上先开的口。
“……是住在白鹿台的淑妃?”
我“啊”了一声,顾不得想为什么皇上会知道我,忙不迭点头:“对对对,我是淑妃,哦不——臣妾,臣妾是淑妃,就是白鹿台那个淑妃——”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心里一阵懊恼,突然又想起还没给皇上请安,连忙开口:“请……请皇上圣躬安……”
声音气息越来越小,倒不是因为自己忘了行礼,而是因为看见皇上握拳抵口,低低地笑了出来。
我觉得有些丢脸,又止不住心里得意,皇上对着我笑了呢!
这些年来见他那寥寥几面,他神情虽温和,脸上却也是没有笑容的,这般笑出声,是我第一次见到。
……皇上不讨厌我呢。
这个认识叫我心生欢喜。皇上不讨厌我,就说明,他是有可能喜欢我的。
我看着他的笑轻轻敛下来,伸出手掌,极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这种经历,于我而言,还是第一次。

自小我的爹爹便战死了,他没有机会摸摸我的头。
爹爹没有嫡亲的兄弟,只有一个庶兄,于是家业便交到了庶伯父手里。
我娘身体不好,熬到我四五岁的时候,她病得严重,最后也走了。
如今想起她,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坐在旧旧的院子里替别人浆洗衣物,我站在院子里看她。
那应该还是刚刚摔了脑袋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弄脏了裤裙。
娘亲很生气,抬起巴掌,狠狠地打了我,我觉得身后好疼好疼,大声哭起来。
心里满满的委屈。
可我娘打着打着,又一把抱过我,和我一起哭起来。
见她哭了,我就愣住了。
虽然我怕她,但是我也亲近她。于是我捏着袖子给她擦眼泪,讷讷地安慰她:“娘不哭……小满不痛,不痛了。”
可娘亲却哭得更凶了。
我不知所措地等她哭完,看着她擦干眼泪,又用冰冷红肿生满冻疮的手拉着我进屋,给我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然后,出来继续做她未完的工事。
我就坐在透风的窗前,看着她很用力地浆洗,时不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我们没有布,这个破窗永远也补不好,娘亲的病也总是反反复复,不曾轻省过。每日里为生计忙碌,她闲不下来,没有时间摸摸我的头。
那时候的我也只会想,庶伯父什么时候才会想起来,替我们修修这扇窗。
只要这窗子修好了,娘的病也就能好了。
可窗子仍是破的,娘的病也没好。

皇上的手只是揉了一揉,就放下去了。
其实我想让他继续摸摸我的头,可又怕他拒绝我,于是只好乖乖地没有出声。
我听见皇上问我:“今年多大了?”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都好温和,叫我忍不住亲近,却又不敢太亲近。
“十六岁了。”
我规规矩矩地站好,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心里想着,皇上只比我大了四岁呢。
皇上轻轻“嗯”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了,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我不好出声打扰他,但又觉得见到他的机会实在难得,正想着是不是要开口说些什么,可不等我想好,就有人来了。
这个人我认识,是皇上身边的大总管,苏中官。
良妃的药膳就是他让人倒掉的。
看着确实很凶啊……我把嘴巴紧紧闭住,也不想着和皇上聊天了。
苏中官走过来行礼,仍旧是板着个脸,对着皇上也没变过表情,但是语气却很恭敬:“皇上,于御史已经走了。”
然后对着我俯了俯身:“淑妃娘娘。”
其实……也没有宫女们说的那么凶,我可以感受到他对我没有恶意。
皇上点了点头,我心里打鼓,他是要走了吗?
他果然是要走了。
苏中官给皇上披上大氅。
“御花园风大,莫要着凉了,踢完毽子就回去吧。”
皇上看见我手里的毽子,于是走之前叮嘱我快些回白鹿台。
我心里热热的,止不住地雀跃:“您放心,我的身体可好了,从小到大,都没有生过病呢!”
其实有夸张的成分,小病还是生过几次的,但也不过是些寻常症状。
从前那样的境况,我都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后来入宫过的都是快活日子,我连风寒都没染过一次。
此刻说我身体好,可不是说假话哄他开心。
我欢喜他关心我,又觉得时间过的实在是太快了些,才和他说了几句话,苏中官就来了。
可我又不能拦着他,只能看着他对我笑了笑,就从我身边走过。
下一次见到他,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还有好多话,我没和他说呢。
抓住最后的机会,我转过身喊了他一声:“皇上!”
他回头,有些不明所以。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眼巴巴地瞧着他,期待他能点点头。
可是皇上没点头。
他只是朝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转身离去。
这次他没有回头,是真的走了。
说不失落也是假的,但我也没有伤心太久,毕竟皇上最爱改奏疏,他可忙呢。
我也习惯了好久好久都看不到他。

但没想到,不过才三日,我就再次见到了皇上。
彼时我刚吃完午食,正撑得慌,索性在白鹿台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消消食。
豆蔻扶着我,叹了口气。
“娘娘,您总这样吃撑,对身体也太过损耗了。”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忙不迭地点头。
这话她不是第一次说了,我也不是第一次答应了。
可我总会撑着。
一来是从前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我太明白,挨饿的滋味儿是真的不好受。二来,桌子上的饭食不吃完,我心里总觉得可惜。
不过是攒一攒肚子,又不是吃不下,总比倒掉好。
豆蔻说,皇上一直都很勤俭的,所以后宫各种份例不会缺,却也不会太多盈余。
我不浪费粮食,皇上知道了也一定会夸我的。
正这样想着,就有人来了。
是和庆殿的小寺人,抱玉。
我认识他的,因为豆蔻认识他,且在我之前他们就认识,所以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讲究。
“你怎么来了?”豆蔻有些诧异,抱玉不在皇上身边伺候着,怎么来了白鹿台。
抱玉一看就是紧赶过来的,他擦了擦汗,恭恭敬敬地朝我行了个礼:“娘娘受累,随抱玉走一趟,皇上想见见您。”
皇上要见我?
我和豆蔻对视一眼,只觉得不可思议。
等反应过来,我心里快活得只想要大声叫出来,皇上要见我呢!
抱玉低了声音:“午时刚过,重就先生就差抱玉来接娘娘,奴思忖着,倒不像是生了不好的事端。”
重就先生就是苏中官,这我是知道的。
豆蔻表情松快下来,和抱玉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只顾着开心了,也不懂他们什么意思。我猜着大抵是皇上现在心情不差,想见见我。
这是天大的好事呢。
食也不消了,我急急问抱玉:“现在就去么?”
“可不是么?”抱玉点头,“轿辇已经在白鹿台外边儿候着了,就等娘娘呢。”
那还等什么呢,我拉着豆蔻,欢欢喜喜地坐上轿辇赶去和庆殿,上次没说完的话,这次一定得说完。
可到了和庆殿,皇上却不在,只见到了苏中官。
我有些不解,不是说皇上要见我么……
苏中官对我的态度很好,虽然只是脸色和缓了些,但已经算是好脾气了。
他和别的寺人不一样,是孝宗留给皇上的老人,能干得很,学问也不比崇文馆的大学士们差。
宫中都唤他一声重就先生。
这些都是豆蔻告诉我的,所以我不笨的,我只是不聪明。
虽然我是磕着过脑袋,但是又没有痴傻。你看,豆蔻教了我,我不就记住了吗?
我只是想得少,想得慢。
而苏中官好像知道,我还理解不了太复杂的话,和我说话的语气像小孩儿似的。
“娘娘先在偏殿这里等一等。”
他仍是严肃的脸,只是声音真的算得上和蔼了,“饿了就吃点心,渴了就喝茶水,不必拘束。”
我呆呆地看着他,捏起一块儿点心:“苏中官……为什么您对我一点都不凶呢?”
他似乎是没想到我会问他这个问题,一时愣住了,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竟朝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说:“因为娘娘是个好孩子。”
哦——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思全放在手中的点心上。
虽说刚刚已经吃得很撑,可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口,香香的,软软的,甜甜的。
我记着豆蔻的话,吃了一块便停了手,不敢再多吃。不知道一会子离开的时候,可不可以带走一块呢。
想着想着我便呆住了,盯着某一处开始出神。
怔愣间。
“圣驾至——”
啊,皇上回来了。

皇上一回来,苏中官便离开了,还顺便带走了宫女们。
很快,偏殿里只剩我们两个人。
我有些局促,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索性就一直冲着他笑。
皇上好像也有些不适应,但他看见我并没有厌烦,还走过来,像那天一样摸了摸我的头。
我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又忘了行礼,但是他看着并不曾生气。
他人真好。
做了皇帝,也和做太子时一样好呢。
气氛一时有些滞凝,迟钝如我,也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皇上先开的口。
“册子上写着,你名余姈,今后我便唤你阿姈可好?”
“不好。”我摇摇头,直白地告诉他:“我不叫余姈。”
叫我阿姈,好别扭啊。
皇上愣了一下,接着问道:“那叫什么?”
“小满。”我来了精神,特别特别认真地对他说:“你要叫我小满,因为我只有这一个名字。”
余姈这个名字,肯定不是我爹爹娘亲取的,要不怎么我从来没听娘喊过呢。
大概……是庶伯父给我起的吧?
很是不习惯。
不过皇上答应我:“好,以后就叫你小满。”
我点头,接着反问他:“那我该怎么叫你呢?”
皇上的名字,其实我是知道的。
豆蔻写给我看过呢,虽然……她是用手指在我手掌心里比划的,还不忘叮嘱我不能往外说。
殷止,多好听的两个字呀。
只可惜,我认不得它们,它们更认不得我。
或许是我问的太直白了,皇上有些愣住,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
“殷止,我叫殷止。”
我学着他刚刚的模样:“你名殷止,今后我便唤你阿止可好?”
皇上温声道:“好。”
心里悄悄将对他的称呼从皇上换成殷止,又试着开口:“阿止?”
“嗯。”
皇上应了一声。  
他的脾气,可真好。

“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
“什么话?”
我接过殷止递过来的橘子,捧在手里,特别认真地告诉他:“我喜欢你呢。”
四妹妹特意叮嘱过,一有机会,就要告诉皇上我喜欢他,这样他也一定会喜欢我的。
“为什么这样他就一定会喜欢我呢?”我实在不解,迷茫地看着四妹妹:“又为什么要抢皇上?”
“小傻子。”四妹妹轻轻骂了我一句,搂住我:“不会有人不喜欢你的。”
“抢到皇上,你就能真正过上好日子了。”
我回抱住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要是四妹妹说的,那就一定没错,我只需要按她说的做。
况且,人家本来就喜欢皇上呀。
所以此刻我看着殷止,又重复了一句:“我是真的喜欢你哦。”
“是么?”殷止好笑地看着我,反问。
“真的。”我以为他不信,极严肃地问他:“你记不记得,你去过庶伯父家里?”
殷止沉吟片刻,想起来了,“……是正元三十七年的冬天。”
“对!”我惊喜地拍手,歪着头看他:“三年前的冬天,你问我,为什么不穿鞋,还问我,冷不冷。”
说着便忍不住笑起来,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那应该是夜间的时候,我跑出住了十几年的小院子,七拐八拐的竟也没见着人来拦我,最后在走廊里和乌泱泱一群人撞上了。
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殷止。
他全身裹在狐裘里,露出苍白的一张脸,好像是生病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只知道这人很好看,直到他皱眉看着身旁的人:“这是哪家的孩子?”
没有人站出来,于是他又转头看着我,眉头松开,声音极温和,他问我——
“怎么不穿鞋?”
“冷不冷?”
我仍傻傻的不晓得回话,衣衫单薄,只能抱着手臂取暖。
殷止便取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了我身上。
似乎是有什么要紧事,一行人紧接着便急急忙忙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人给我披衣裳的人,是太子呀。
那件狐裘,真的好暖和。
我从来都没有穿过那般暖和的衣裳,可惜,不知道被庶伯母放在了哪里。
她说替我收着,可直到进宫,都没还我呢。
正惋惜间,殷止似是回想起当日,有些惊疑:“那个孩子,是小满?”
“嗯嗯!”我使劲儿点头,高兴极了,“就是我!”
“可……那孩子看着,只有八九岁的模样。”他蹙了蹙眉,“小满已然十六,当年也合该有十三岁。”
他细细地看了看我的脸,叹了口气:“……真的是小满,那孩子眉心,也有颗小小的红痣。”
说罢,指尖点了点我眉心。
我乖乖不动,等他收回手去,才继续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进宫吗?”
“为什么?”
殷止极配合地追问。
“那天,庶伯父问我,要不要做新帝的妃子。”
我慢慢地讲着,语速算不得快,主要是要说的话一多,讲快了便会磕磕绊绊。
“我问新帝是谁,庶伯父说,新帝是曾经的太子。我一听,是太子呀!便答应进宫了。”
“太子人很好的,他给我披衣裳,问我怎么不穿鞋,冷不冷。”
“所以你就进宫了?”
殷止很是无奈,他摇头:“爱护臣民,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你还这般小,这宫里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我打断他:“是个好地方呢。”
不自觉地冲着他笑了起来,我一样一样地数出宫里的好处:“吃得饱,穿得暖,还有豆蔻和几个小宫女陪着我顽……”
“这样便行了么?”他有些哭笑不得,“真是个孩子。”
“嗯。”我肯定地回答他,接着又继续说道:“进宫前,我想着,太子人那样好,当了皇帝也肯定很好,我嫁给他,就可以吃得很饱,穿得很暖和。”
“果然。”我十分得意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进宫后,我再也没有挨过饿啦。”
殷止突然咳得厉害,端起茶水饮下缓了缓,才继续同我说话。
“以前,经常挨饿吗?”
听他问起这个,我迟疑地摇摇头:“也不是。”
“进宫前三个月,没有一直挨饿的。”
甚至每顿饭都会撑到我肚子胀痛,她们说,我要进宫,可是太瘦了,会很麻烦,便一直喂我吃东西。
“怪不得,生得这般幼弱。”
殷止眼神复杂,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头,我歪头凑过去,好叫他更顺手。 
离开的时候,是殷止亲自送的我,要上轿辇时,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稍微放低一下身体,还有话对他讲。
于我这矮冬瓜而言,他算是极高大。
“阿止,你人真好,对我也真好,我真喜欢你。”
一连三个真字,听得他一愣一愣的。
“唔……”说完了我眼巴巴地瞧着他,“方才手边摆的那盘点心,我能带一块儿走么?”

殷止很大方,点心连带着盘子都给了我。
我回到白鹿台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一手端着点心,一手拉着豆蔻,关上了寝殿的大门。
“吃。”我捻起一块点心,朝她嘴边喂去,“豆蔻吃。”
“娘娘使不得!”豆蔻连忙阻止我,惶恐又严肃:“御赐之物,奴怎敢造次?”
我执意要给,安慰她:“没关系的,咱们悄悄吃,不会有人晓得的。”
不过一块点心,殷止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想来让豆蔻尝尝,也不是什么大事。
“刚刚在和庆殿尝了一块儿,有桂花的香味呢。”我舔了舔嘴唇,回味了一下,“我就想着,豆蔻最喜欢桂花味儿,她也一定会喜欢这个点心。”
豆蔻没有再拒绝,接了过去。
我笑眯眯地看着她小口小口秀气地吃点心,觉得她真可好看,也像这点心一样,身上总是香香的,软软的。
可她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慌了,连忙拿手替她抹眼泪:“豆蔻,豆蔻,你怎么哭了呀?”
豆蔻不说话,只是摇头。
突然便想起,刚刚离开和庆殿时,我对殷止说的那一连串你真好我真喜欢你。
这些话,我没少对豆蔻说。
刚刚她就在我身边,也听见了,难道是以为我不和她好了?
又或者是以为我说喜欢她是骗人的?
这可不行。
“你放心。”我特别郑重地看着她,“刚刚我是说过喜欢阿止,但是——”
“我也喜欢豆蔻,没有偏心喔。”
豆蔻愣愣地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定是猜对了,便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所以不要担心,还是我们两个最最要好。”
“这怎么能一样呢?”
她破涕为笑,无奈极了,“娘娘对皇上的喜欢,与对豆蔻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我有些着急,不断和她解释:“一样的,一样的!”
豆蔻没有再哭了,漂亮的眼睛看着我,突然恍然似的。
“……娘娘还小呢。”
她声音温柔,像个大姐姐,“若是一样,那也是好的罢。”
见她不伤心了,我放下心来,催促她:“豆蔻吃点心。”
“这些点心,都是豆蔻的,别人不许吃。”
豆蔻逗我:“娘娘也不许吃么?”
“嗯!”我使劲儿点头,表示肯定,“我也不许吃!” 
送给她的东西谁都不能抢,就算是我自己,也不行。
这大概是我为数不多的固执之一。
豆蔻吃完一块,便不肯再吃了,她将剩下的点心极爱惜地包了起来。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奴不饿呢。”豆蔻忍不住摸了摸我的头,她很少做出这些在她看来是逾矩的动作。
“娘娘的点心,豆蔻很喜欢,要留着慢慢吃。”
我点点头,行吧。
正想和豆蔻说话,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又没有和殷止把话说完。
“哎呀——”我懊恼地挠挠头,看着豆蔻,对自己的坏记性有些生气,“我忘了问问阿止——”
“他生的病,好了没有?”



未完待续占个坑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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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168168138 发表于 2021-4-1 14:21:56 | 只看该作者
 
完结!ヽ(•̀ω•́ )ゝ
1.
我进宫那年,只有14岁。
守宫门的小哥推了我了一把,让我不要磨蹭,我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外假意抹着泪的“爹娘”,便头也不回地跟上了前面的人。
我原本叫林不该,爹说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但我现在叫邱然,是邱知县从我爹手里买来顶替他宝贝女儿进宫当宫女的。
我不知道进宫当宫女是干什么的。
看到那些个小姑娘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我以为是排队下地狱。
直到我看到了青瓦红墙的宫殿,看到上好的绸缎衣裳。
吃的第一顿饭一桌人足足有十个菜,我过年也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我看着眼前这群哭得饭都咽不下的小姑娘们,觉得她们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幸好我身旁的这位小不点跟她们不一样,不然太影响食欲了。
我宛如找到了知音,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的碗里,正在埋头扒饭的她顿了一下抬头看我。
我猜想她应该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小的,只有七八岁的样子。
我看着她玲珑可爱的发髻,笑着跟她说:“多吃点,长高高。”
她点了点头,一双圆圆的眼睛还是看着我。
我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小不点转了转眼珠,小声道:“我叫凌云儿,今年七岁了。”
声音里还带着奶气,像极了我家里的弟弟,我的心瞬间就化成了一滩水。
我连忙从桌上又夹了一块肉放到她的碗里,也小声道:“云儿乖,吃肉肉。”
凌云儿点点头,又开始埋头扒饭。
看见她这样,我的胃口更好了。
我和她一起埋头扒饭,不知道扒了多久,耳边的哭声都没了。
我和凌云儿吃饱喝足后,才发现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此时跑进来两个眼生的宫女,年纪比我还要大些,一脸慌忙的样子。
“奴婢的小祖宗诶,您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一个宫女连忙跑上来,抱住了凌云儿。
凌云儿乖乖由她抱着,砸了砸嘴巴道:“云儿饿了。”
另一个宫女哄道:“宫里有点心啊,公主乖,跟奴婢回宫里吃点心。”
我还没来得及放下的筷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我再是没见过世面,来之前也由邱知县告诉了我一些宫里的规矩。
宫女哪里是能跟公主一桌吃饭的。
抱住凌云儿的宫女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宛如在看一个死人。
“教习姑姑呢?”
声音冷若冰霜,吓得我一哆嗦。
“杖责50大板。”
这话是对着后面进来的太监说的,说完看了我一眼抱着凌云儿就要离开。
此时凌云儿回头看我,脆生生道:“姐姐也一起回。”
我腿一软,我可担不起这声姐姐……
2.
凌云儿带我回玉泉宫这件事很快就在宫女之间传开了。
所有人都说我是走了狗屎运,进宫第二天就到了宫里最好伺候的玉泉宫当差。
她们这样想,我却不这样想。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啦?”凌云儿学着我的话问我。
声音还是奶声奶气的,我却觉得一颗脑袋仿佛在脖子上摇摇欲坠了。
我悄悄抬眼看了凌云儿身旁的翠儿一眼,那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冷。
我哆嗦一下,连忙道:“公主折煞奴婢了,奴婢担不起。奴婢名唤邱然,十四岁了。”
凌云儿转了转眼珠,问旁边的翠儿:“翠儿,折煞是什么意思?”
翠儿小声在凌云儿耳边说了句什么,凌云儿瞬间就瞪大了眼睛。
“可是云儿喜欢姐姐……”
小小的奶音落到我的耳朵里,从耳朵钻进去一直痒到了心里。
我被爹卖给邱知县的时候,只有四岁的弟弟也是这样说的。
凌云儿的话还是管用的,翠儿没有再为难我。
只是事事都防着我,安排我去做了个洒扫宫女。
到了玉泉宫几日,我才从她们口中知道了,凌云儿四岁时摔了脑袋,从那以后心智便再没长大了。
为何摔的脑袋,却没有人一个人知道,也没有一个人提起。
我越想便越心疼,那样小小的一只,得摔得多严重才会长不大了。
这时突然有只小手拉住了我的衣袖,我低头一看便看到了粉雕玉琢的凌云儿。
“姐姐,我们去找哥哥。”凌云儿声音极小,一双眼睛眨了眨。
我蹲下身来,也小声问她:“找什么哥哥?”
凌云儿拉着我躲过了宫女太监,穿过一条条回廊,一座座园子。
最后在一方开满荷花的池子前停了下来。
我被眼前的美景给惊了一番,但并没有看到凌云儿嘴里的哥哥。
更让我害怕的是,我没记住来时的路。
我陪凌云儿在亭子里坐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一个人。
直到凌云儿摸了摸肚子对我道:“云儿饿了。”
我也饿了!
“公主您记得回去的路吗?”
凌云儿转了转圆溜溜的眼珠,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
凌云儿一声脆生生的哥哥叫出声时,我正挽起裤腿一手抱着裙摆一手握着刚采的莲蓬要从池子里爬上来。
我一抬头便看到亭子里站了一位俊美的男子,一身玄色的长袍更是衬得他面如冠玉。
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子,刚搭上池边的脚一滑,连人带莲蓬一起落入了池子里。
“哥哥,姐姐掉进去了。”
我扑腾着站好的时候,听见凌云儿这一句时,只想钻进泥里才好。
等我从池子里爬起来,走到亭子里时,正要扑过来的凌云儿,被那男子一只手拎了起来。
男子皱了皱好看的眉,上下将我打量了一番,淡声道:“翠儿呢?”
听邱知县说,皇帝是穿明黄色衣裳的人。
听宫女们说,凌云儿是皇帝的妹妹。
我看了看眼前穿着玄色衣衫的男子,再依照凌云儿叫我姐姐的情况来看。
这个男子绝对不可能是她的皇帝哥哥。
“哥哥,翠儿不让云儿来找你,云儿就偷偷带着邱然姐姐来找你了。”
男子剑眉一挑,又打量了我一番:“邱然姐姐?”
那模样好似在说,除了我这个哥哥居然还有姐姐。
我心里叹了口气,十分理解他此时的感受。
“大人不要介怀,奴婢就当没有听见这声哥哥,请您也当公主这声姐姐从没说过。”
3.
凌云儿不是特别粘人的孩子。
除了对我和眼前这个男子。
这已经是第三次凌云儿带着我跑到这荷花池边见这个男子了,说真的,若不是凌云儿现在心智只有四五岁,我都怀疑她是来幽会的。
凌云儿说是跟这个男子从小便认识,从他随时可以出入宫来看,我猜他应该是个侍卫。
每次都能将我和凌云儿送回玉泉宫,且翠儿什么都没说。
说明他品阶还不低。
“哥哥旁边是姐姐,还是嫂嫂呢?如果姐姐就是嫂嫂,嫂嫂就是姐姐就好了。”
凌云儿捏着手中的泥人,嘴里的话让我的口水呛到了喉咙。
“咳咳咳!!”我的手上都是泥,只能撇开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凌云儿眨了眨眼睛,抬头问我:“姐姐怎么了?”
我看了看一旁的侍卫大人,脸迅速烧了起来,咳嗽更是剧烈了一些。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侍卫大人伸手在我背上拍了拍,因着凌云儿的话,我只觉得背后的那双手十分烫人。
“云儿,嫂嫂是谁教你的?”侍卫大人的声音十分清润,还带着丝丝凉意,听着十分悦耳。
我立马便不咳了,凌云儿心思单纯,若是没有人教她怎么会知道嫂嫂是什么。
凌云儿看了看手中已经捏好的泥人,瘪了瘪嘴巴:“环儿跟我说的,环儿说哥哥有了嫂嫂就不会要云儿了,只有她会永远跟着云儿。可是我不想哥哥不要云儿,如果姐姐是嫂嫂,哥哥和姐姐不会不要云儿的。”
说着说着,豆大的眼泪啪地掉在了泥人上,像是滚烫的水滴在了我的心上,烫得我难受。
顾不得手中的泥,我连忙抱住凌云儿,就像抱住小时的弟弟那般,轻轻哄她:“公主乖,公主乖。奴婢永远都不会不要公主的,奴婢永远陪着公主。”
凌云儿从我怀里抬起头来,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看着我:“那姐姐要做云儿的嫂嫂吗?”
我……
见我迟迟不应,凌云儿的眼泪似乎又有破堤的架势。
我看了看旁边的侍卫大人,他挑着眉看着我似乎并没有替我解围的打算,我刚褪下去的热气又爬上了脸。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骗骗小孩子没什么的,私下里跟这位侍卫大人解释一番就行了。
这样想着,便用干净的手肘擦了擦凌云儿颊边的泪,哄道:“好。公主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
小孩子是很好哄的,以前我哄弟弟的时候便知道了。
兴许是哭过了,此时凌云儿已经净了手和脸,躺在侍卫大人的臂弯里睡得十分香甜。
侍卫大人抱着她同我一起往玉泉宫走。
“大人,方才的话……只是奴婢哄公主的,请大人宽恕奴婢冒犯,不要将话放在心上……”
说这话,脸又烫了起来。
侍卫大人脚步一顿,看了我一眼,淡淡出声:“嗯。”
我轻轻吐了口气,只要不怪罪我冒犯就好了。
这几次见面我知道这个侍卫大人不仅权利很大,脾气也是很冷的。
“大人……奴婢方便问一声,大人怎么称呼,在哪儿当值吗?”我原本也是想问问其他宫女的,但凌云儿每次都是悄悄带我出来的,应该是除了翠儿,不能让别人知晓的吧。
翠儿就更别说了,我最是怕她了,见到她都躲得远远的。
侍卫大人停了下来,挑眉看我。
那意思好似我真有做凌云儿嫂嫂的想法。
那误会可就大了!
我干笑两声:“呵呵……不,不方便就算了。”
“在乾清宫,胡。”侍卫大人说完便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
我愣在原地,我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宫女,也知道乾清宫是皇上的宫殿。
难怪我一直觉得他傲气凌人,我要是能当乾清宫的御前侍卫,我定然比他还傲气。
4.
凌云儿的大宫女环儿被送进了宗人府,这事是翠儿告诉我的。
她还告诉我,我不必再做洒扫宫女了,我要顶替环儿到凌云儿身边伺候。
环儿为什么会被送进宗人府,我自然是再知道不过了。
只是胡大人的权利也太大了些,不过是凌云儿的一句话便能轻易将大宫女送进宗人府去。
我抱着简单的行李,跟在翠儿身后,决定以后一定要好好讨好这个胡大人。
免得哪天一句话不对,也被送进宗人府。
有了这样的想法,再见到胡大人时,我嘴角就没敢掉下来过。
“姐姐是因为要当嫂嫂了,所以见到哥哥就很高兴吗?”凌云儿问我。
我原本保持得很好的微笑的弧度,终究是保持不住了……
我看着凌云儿那十分期待的眼神,小心看了一眼一旁的胡大人,颤抖着小心肝点了点头。
凌云儿还小,可能不知道我现在的处境是何其的危险。
就像她不知道环儿为什么不见了一样。
凌云儿今日的话少了许多,因为她近日迷上了画画,画起画来认真地不得了。
我站在凌云儿和胡大人中间,觉得此时是讨好胡大人绝好的时间。
“胡大人在乾清宫当差一定很辛苦吧?”我先找个听起来十分善解人意的话题。
胡大人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手指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淡淡嗯了一声。
我每次陪凌云儿来这亭子里来找胡大人,他都有看不完的书,写不完的字。
一个侍卫这么爱看书写字,也怪不得能在乾清宫当差。
我绞尽脑汁,觉得胡大人这么冷淡应该是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不知胡大人家中,可有家室?”我进宫前听大家聊天都会聊这个。
这次胡大人没有再看书了,我见他眉头动了动,合上书抬头看我。
随后他又示意我看了看一旁还在认真画画的凌云儿,再看我时眉眼有了淡淡的笑意:“快有了。”
这么久,我从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像是从梦中走出来的神仙男子。
快有了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家中已经为他择好了哪家的小姐?
也不知道能配得上胡大人这般人物的会是怎样的小姐。
我是被凌云儿拉回思绪的,凌云儿画了许久的画终于画好了。
我看着那勉强能看出是一位女子和一位男子牵着一个小童的话,笑着感叹道:“公主画得可真好!”
这话是说给胡大人听的,用来暗示他我跟什么环儿圆儿的不一样。
“这是哥哥,这是变成嫂嫂的姐姐,这是云儿。”凌云儿向我们解说自己的画。
我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
“云儿画得好。”我看见胡大人伸手揉了揉凌云儿的发髻,似乎是说出了很中肯的评价。
那语气比我的还要笃定,一点都听不出来是在敷衍。
我不免心中感叹,我对凌云儿好是因为她像家里的弟弟。
但胡大人对凌云儿的好,就像是对待亲妹妹一样好。
胡大人真是顶好的人!
5.
邱知县捎了封信进宫来,他待我不算好坏,所以这信来得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拿着信也没怎么当回事,直到夜间回了屋子才慢慢展开来看。
却不成想,信中交代的事情让我手一滑,烛火的火舌舔上了信纸。
我来不及去扑,直到两页的信只剩下了一角火苗才没继续。
我儿已逝,举家迁移。
我看着那独独剩下的短短八字,跌坐在了桌边。
“姐姐姐姐,邱知县说只要姐姐二十一,便能回来找我了!”这是我临走时,弟弟哭着跟我说的。
他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他今年才四岁。
他没有等到我二十一……
我从柜子里拿出一直带着的弟弟的一件小衣服。
我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不知道抱着衣服走了多久,突然撞上了一个人。
我缓缓抬头,眼前却是雾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我想说句抱歉,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伤心至极的时候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的。
“怎么了?”
随着声音落下来的还有一张方帕,轻轻柔柔的落在我的脸上,混着脸上的泪水冰冰凉凉的。
我忍得好辛苦,我再也忍不了了。
若是大哭一场也会被砍头的话,那便砍吧。
我不管不顾地抱上眼前的人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撕心裂肺。
心里好像被人给剜了一块,我想这辈子可能再没什么事情比这还令人心痛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醒过来的时候,凌云儿和翠儿都在床边。
见我睁开眼睛,凌云儿连忙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小大人似的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烫手了。”
我以前一次发烧,弟弟也是这般神情。
我挣扎着坐起来,将凌云儿抱在怀里,张了张嘴艰难道:“公主……”
凌云儿小小的手轻轻拍拍我的背,哄道:“姐姐乖姐姐乖,云儿就在这儿,不要怕哦。”
凌云儿小孩般的哄人让我觉得异常的安心,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身子也大好了,似乎并没有病过。
我醒来发现弟弟的衣服不在我的手上,打开柜子看到那件衣服好好的摆在柜子里。若不是那上面的一张方帕,定要让我以为昨夜只是一场梦。
我拿起那张素净的方帕,上面没有任何标志。
“你醒了?”翠儿从外面进来,将端着的茶水放在桌上。“身子好了?”
我点了点头,将方帕又放了回去,走到桌边坐下。
翠儿倒了杯水,推到我的面前:“人生在世不称意的事十之八九,自个儿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也莫让主子跟着担忧。”
翠儿没问我发生了何事。
语气也不似以往严肃,好似柔了很多。
我低头掩下已经发酸的眼,端起杯子抿了口水,只轻轻点了点头。
在这里我不可以告诉任何一个人,我的弟弟死了。
因为我是邱然,我是邱知县的女儿,我没有弟弟。
6.
转眼我进宫已经半年了,弟弟离世也已经过了三月了。
我看着放着风筝的凌云儿,想着这辈子不出宫就陪在她身边也是极好的。
“姐姐,哥哥要回来了。”我给凌云儿擦汗的时候,她趴在我肩头声音小小的。
听凌云儿说胡大人好像近两月是出宫了,所以我和她几乎也有两月多没去过亭子里了。
我点了点头,牵起凌云儿的手:“公主快随奴婢回宫换件衣裳,这入了秋,一日一日凉下来,公主出了一身的汗,千万不要着凉了。”
牵着凌云儿回去的路上,刚好碰到了过来的翠儿的。
翠儿看了我一眼,再向凌云儿行了礼,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回来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
我手中的凌云儿却跳了起来。
“哥哥回来了?”
翠儿点了点头。
翠儿从我那日病后,对我的态度也柔和了许多。虽在外人看来我如今的身份已经与她不相上下了,我却一直还是有些怕她的。
因为从内里,我与她还是有着云壤之别的。
就好比,我从来都不知道胡大人的行踪。
凌云儿没有听我的话,回宫去换衣服,而是拉着我去了荷花池。
我很想跟她说,胡大人刚回来可能是不会立马去荷花池的,先回去换件衣裳也不晚。
但凌云儿的力气倒不小,拉着我跑的时候,我只能全心注意她的脚下,生怕她会被什么绊一下。
一路上倒是没什么东西绊,我和凌云儿却双双撞上了一人。
我连忙蹲下身去看凌云儿的额头,见没什么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你倒是喜欢撞人。”上方清润的声音落进我的耳里。
我连忙抬头,便看到了一张清俊的脸。不知是不是两三月没见的缘故,胡大人竟好似更英俊了几分。
我站起身来行礼,轻声道:“是奴婢大意,请胡大人责罚。”
这两月我的礼仪已经跟翠儿学了不少,应是能上得台面了。
胡大人应该也是觉得如今我的变化有些大,半晌没说话。
倒是凌云儿又扑了上去:“哥哥,你走了这么久,我和姐姐都好想你!”
我……
我清晰地看见胡大人的眉毛轻轻上挑了一下,我虽内心十分忐忑,也不得不给他一个不失礼节的微笑。
“是吗?姐姐也想我?”胡大人将凌云儿抱了起来。
我……我可以说不是这样吗?
显然我不行,因为凌云儿十分笃定地点头,甜甜道:“那是自然!姐姐你说是吧?”
我虽连手都在颤抖,但表面还是端的十分自然。“是的。”
不知道胡大人未过门的妻子好不好相与,会不会杀进宫里来。
胡大人眉眼带了笑,伸手点了点凌云儿的鼻尖:“怎的流了这么多的汗?先回宫去换件衣裳,免得着了凉。”
胡大人的语气似乎十分轻快,看得出来此时心情是极好的。
我不免心情也好起来。
进宫半年来,我也零零碎碎听过了许多皇上的事迹。
大多都是将如今皇上少年登基,一路走来十分不易,是以手段不可谓不狠辣。宫里无一人不怕他,特别是乾清宫的宫女,见了他连呼吸都要放轻。
我不知道这位皇上是何模样,但手段残忍定是对的。
凌云儿这般小,心智还不成熟,半年来我却没见过一次皇上来看望他这位唯一的妹妹。
倒是胡大人,虽是瞧着面冷,却也是真心疼爱凌云儿的。
我跟在胡大人身后,想着他若是凌云儿的亲哥哥便好了。
若他是凌云儿的亲哥哥,家中也未给他相好姑娘,我能嫁他也是极好的。
凌云儿便会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7.
再过几日便是凌云儿七岁的生辰了,玉泉宫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我将攒了半年的月钱给了宫里出去采买的玲珑,拖她去帮我买个拨浪鼓。
我想凌云儿定是会喜欢的,去年我在路上捡了一个旧的拨浪鼓回家,弟弟开心了好几天,睡觉都握在手里。
如今我在玉泉宫也算是个能主事的,玲珑笑着拒了我给过去的银钱。
“姑姑折煞奴婢了,能为姑姑办事是奴婢的幸事。”
半年多了,宫里的弯弯道道,我再不懂也耳目共染了许久。这位玲珑是个心思巧的,只不过是我在这个位置上才不敢要我的银钱,若是他日我不在这位置上了,只怕便不是这光景了。
我也不是钱多用不出去,只是给凌云儿的生辰礼物自然是要用我自个儿的钱买的,才算是我送的。
我将钱又塞到她手里,佯装生气道:“莫要再还了,我还缺这几个钱不成?要买虎皮,若是买错了,我可要不高兴的。”
这次玲珑没再还了,只笑着说准保让我满意便离开了。
玲珑果真是个会办事的,买回来的拨浪鼓让我看了都觉得十分喜欢,想来她是自己又贴钱了。
我很喜欢这个拨浪鼓,凌云儿定是也会十分喜欢,玲珑这个情我便承下了,下次得找个由头好好谢谢她。
冬月初二,是凌云儿的生辰。
我早早的起了床,同翠儿一起等凌云儿起床。
听说今日皇上为了凌云儿的生辰,专门在御花园设了宴,所以我和翠儿都要陪同凌云儿前往御花园参加宴席。
这是我进宫半年来,第一次见皇上办跟凌云儿相关的事。
也难怪凌云儿会很胡大人那么亲,换作是别人也会是一样的结果。
但凌云儿却从没有表示过丝毫不满,听说晚上有好吃的,她高兴得不得了。
御花园我是从来没有去过的,但看凌云儿轻车熟路的模样,她应该是来过不少次的。
御花园里上了许多花灯,布置得十分讨喜,应是用了几分心思的。
一看便知道是凌云儿喜欢的,这是令我有些意外的,这样看来皇上倒不像是嫌弃凌云儿的。
我在心里对这位皇帝有了些好奇。
但是再好奇,我也不敢在皇上入座的时候,正大光明抬眼看他。
“今日是云儿的生辰,朕设的是家宴,不必拘谨。”
清冽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是说给下座各位王爷侯爷听的。
不知道为什么 ,我从这声音里听出了熟悉的感觉,好似在哪儿听过。
我看了看坐着的凌云儿,只见她根本没注意皇上在说什么,已经开始认真地吃了。
我再看了看站在另一边的翠儿,只见她头低得恨不得能钻到地下。
眼睛再悄悄瞟向坐着的一干王爷侯爷。
……
果然这皇帝是个狠辣的,一个个都跟个鹌鹑似的。
我若是以后见了,定要绕着走。
我从来不知道宴席可以散得如此快,凌云儿放下筷子的时候,我看见了各位王爷侯爷如释重负的面部表情。
然后一一排队向凌云儿赠送礼物,再一一向皇上拜别。
今天得了翠儿的嘱咐,凌云儿十分遵守礼节,没有半分越矩的行为。在外人看来,丝毫不像是心智只有四岁的样子。
但等群臣都散去后,凌云儿便露出了原形。
她抱着大家送来的礼物,脸上笑开了花,只想着赶紧回去玉泉宫放好,连跟皇上行礼都忘了。
我捏着汗走在她身后,直到走到了玉泉宫,也没见前来责怪的公公。
想来这个皇上也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吧。
“姐姐!这是什么啊!”凌云儿的眼睛比殿外天上的星星还亮,举着我刚给她的拨浪鼓。
拨浪鼓是虎皮做的,我再在上面缝了耳朵和尾巴,显得十分乖巧。
我握着她的手转了一下拨浪鼓,鼓面便发出了清亮的声音。“这叫拨浪鼓,公主喜欢吗?”
“喜欢!”凌云儿原是坐在床上的,一下子便跳了起来。
我不禁弯了嘴角,原本也知道她应该会喜欢的,但见到她如此模样,我心里也跟吃了蜜一般。
任由凌云儿玩了一会,整个殿里都是拨浪鼓的声音,我才收了她手里的拨浪鼓。
我一边放到床边的一个盒子里,一边对她说:“公主,今日已经很晚了,明日再玩吧?”
凌云儿乖乖躺好,还乖巧地拉好被子,道了声好。
难得见她如此乖巧,我心里只想日后要好好谢谢玲珑。
我刚关了殿门,一转身便见到了胡大人。
胡大人应该是刚沐浴过,散在身后的头发发间还带了水珠,空气中都是一股说不出的清香。
我连忙看了看四周,见都没人才松了口气,幸亏玉泉宫向来没什么人走动。
“胡大人?”我上前去行了个礼。
胡大人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忘了给云儿了。”
我并没察觉有什么不对,要接过盒子时便看到了他微微敞开的外袍。
这快入冬的季节,刚沐浴完出来就已经有些凉了,若是衣服再不裹紧,是很容易着凉的。
等我发现我的手捏着胡大人的衣襟时,我只恨不得将我的手剁下来。
“我我我……不……奴婢……奴婢是,是怕大人您着凉。”我连指尖都在颤抖。
您……信吗?
胡大人挑了挑眉,低头看了眼我快把他衣襟捏变形的手。
我叫了一声,连忙跳开,转身就要跑。
“邱然。”我听见胡大人的声音带了轻柔的笑意。
我哭丧着脸转身,只求他不要送我进宗人府。
“你忘了拿云儿的礼物了。”
8.
那日我轻薄了胡大人后,当晚回去就梦见了他。
这一度让我觉得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越这么想,梦见他的次数越多,梦见他的次数越多,梦里的发生的事情就越匪夷所思。
我想我可能是得病了,还病得不轻。
所以太医来给凌云儿例行诊脉时,我也多嘴问了一句。
“何太医,可有治多梦的法子?”
何太医一月要来这玉泉宫两三次,与我也有些相熟了,听我这样说便给了一个治失眠多梦的方子。
这方子的药我刚熬好,便听来了一个大消息。
听说皇上看上了玉泉宫的一个宫女。
明知道消息肯定是假的,我却突然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也不算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胡大人身份再高贵,能有皇上高贵吗?
跟那位敢肖想皇上的宫女比起来,我还是自愿把癞蛤蟆之位让出来的。
但是事实证明,皇上看上了玉泉宫的一个宫女这个消息真得不能再真了。
因为皇上往玉泉宫赏赐了好些东西,其中有些东西一看便知道不是赏给凌云儿的。
我瞧了瞧身旁似乎十分冷静的翠儿,突然想起来那日宴席上她那娇羞的模样。
!!!
皇上看上了翠儿!
翠儿的容貌在玉泉宫一直都是拔尖的,如今被皇上看中的是她,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了。
送来赏赐的公公意味深长地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我就更坚信被看中的是翠儿了!
若是翠儿日后飞黄腾达,捞到了一个什么妃位坐坐,我岂不是抱到大腿了?
这样想着,我便朝翠儿飞了个媚眼:“翠儿姐姐~”
翠儿戏演的十足,一脸嫌弃地看着我:“何太医开的药给你吃傻了?”
你就装吧,指不定心里都乐傻了。
我笑呵呵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尊金佛。
等我晚上熬药的时候,才发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
皇上是真的看上了翠儿,不然不会突然往玉泉宫送那么多东西。
那就说明不是翠儿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就说明玉泉宫里癞蛤蟆还是只有我一个!
我看着熬药的火,苍凉感突然从心底而生。
幸好有凌云儿这个贴心的小棉袄,永远地站在我这边。
这不,皇上送来的赏赐大半都被她送到了我的手上。
“姐姐,这些云儿都用不了,都给你吧!”凌云儿指着送到我房里的各色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对我说。
我自然知道这些你都用不了!
但是这不是给我的啊,小祖宗!
我用余光瞟了一眼跟在凌云儿身后的翠儿,再看了一眼那堆快闪瞎我眼的赏赐物,咬了咬牙道:“这些还是给翠儿姐姐吧?”
此时一直没发话的翠儿摇了摇头:“我也用不了。”
你用不了也得收啊!这是皇上赏给你的啊!
我看着她,丝毫不觉得正值碧玉年华的她,会用不了这些女子都爱的玩意儿。
难道她是觉得封妃后要用更好的?
所以就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她最好的姐妹我!
当晚我连做梦都在笑,梦里我一手抱着金银珠宝,一手抱着胡大人,好不惬意。
但是当我醒来时,便不惬意了,甚至是看着依旧摆在我房里的赏赐物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就算我有了这些个稀罕玩意儿,我也还是那个吃不到天鹅肉的癞蛤蟆。
9.
我在玉泉宫的威望越来越大,我想应该是大家知道翠儿马上就要走了,以后这玉泉宫除了凌云儿就数我最大了。
直到腊月初六这天,一盆冷水直直泼到了我脸上。
“朕听闻玉泉宫宫女邱然,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林嫔。”
我跪在地上,明明已经穿了很厚的衣裳,却觉得全身都是冰凉的。
“恭喜林嫔娘娘!贺喜林嫔娘娘!”传旨的公公见我没有反应,提高了声音。
我浑身一哆嗦,连忙磕头谢恩。
我不知道皇上去哪儿听说我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的,我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封我为林嫔而不是邱嫔。
我只知道我更不能嫁给胡大人了,我前些日子还有意无意地问他是否有纳妾的想法,如今我连做他妾的机会都没有了。
我不仅不能嫁给胡大人,说不定我很快就要小命不保了。
“腊月初六是个好日子,皇上对娘娘真是用心的。”送旨的公公还在说着吉祥话。
我皮笑肉不笑地接过了旨,能有多用心?指不定是谁妖言惑众在皇上面前说了我的什么话,才让皇上一时兴起!
最后还是翠儿上前给了公公一些银钱,公公才带着一众的宫女太监出了玉泉宫。
我哭丧着脸看着一脸平静的翠儿和一双眼睛乱转的凌云儿,总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比起翠儿,我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得到皇上青睐的人。
但是我还没有时间来理清楚眼前发生的事,就来了一拨人开始着手我搬离玉泉宫的事。
作为皇宫里唯一一位妃嫔,我走进钟粹宫时,心里是有些发憷的。
我着实是连皇上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如今一下就成了钟粹宫的一宫之主,这任谁来也觉得是不可思议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当晚皇上就召了我侍寝。
这就让我更好奇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你说他如饥似渴吧,人家后宫之前没有一位嫔妃。
你说他清心寡欲吧,我入钟粹宫第一天便召我侍寝!
凌云儿在我这儿待到很晚才走,走的时候我拉着她的手,含泪道:“公主,若是今晚我冒犯了皇上,你记得要为我求情啊……”
凌云儿不知道侍寝是什么意思,原本还高高兴兴的,听我这样说和我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直到嬷嬷来提醒,凌云儿才跟着翠儿回去了。
剩下的我便要听教习嬷嬷教,怎么侍寝。
从抬着我的太监的手抖程度来看,这位皇上让乾清宫整个宫里的人害怕的话还真不是谣言。
我被太监们轻轻的放在了一张大床上,然后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我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一时间有些不安起来。虽然听了教习嬷嬷讲了一个时辰,我也还是不懂侍寝该怎么侍。
我是不想侍寝的,可是我也不想死。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那些进宫的小姑娘哭成那般模样,原来是进了这宫,连一颗心都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熟悉的清香飘进了我的鼻腔。
我侧头便看到了朝我走来的胡大人,就像是那天晚上一般,衣襟微敞,发间还带着水滴。许是刚沐浴过,四周还散着氲气,由殿中微黄的烛光映着,好看得似天人下凡。
我反应过来,再想起如今我的处境,一时间脸烧起来,直往被子里钻。
“大……大人……我我我……”我害怕,害怕他瞧见我这样。
不知道说什么,一张嘴泪便从眼里掉了出来。
方才还不觉得什么,胡大人一来,我便觉得委屈极了。明明我最开始想嫁给胡大人,也是想永远伴在凌云儿身边,如今成了皇上的妃子,更是能伴在凌云儿身边了。
可是我就是委屈极了。
我只是想嫁给胡大人而已,我如今不仅嫁不了他,还让他瞧见了我待在龙床上的模样。
水光氤氲间,我瞧见胡大人挑眉轻笑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了床边,拨开挡住我的脸的被子。
他的脸与我的脸离得很近,我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脸上,此时我顾不得快从胸腔跳出来的心脏,急声道:“大人!你快走,若是皇上看见了……”
我一个如今无亲无故的人死了也就罢了,但我不能连累胡大人。
胡大人笑了起来,我才瞧见他原来笑起来嘴边是有两个小小的梨涡的。
胡大人点了点我的鼻尖,我听见他说:“我不是大人,我是皇上。”
我从没听说皇上有孪生兄弟啊。
我瞪大眼睛看他,觉得他是在诓我。
10.
胡大人……凌月没有诓我,他真的是皇上。
因为他在我旁边躺了一晚上,也没人进来将他拖出去以亵渎天子的罪名砍头。
我看着凌月在我面前穿那件传说中的明黄色的衣服,觉得好像是掉进了梦里一般,处处都显得不真实。
“你,你不是说你姓胡?”我双手紧紧抓住被子,轻轻出声。
应该姓凌才对啊。
给凌月穿衣的太监听见了我的话,手一哆嗦。
我咬了咬下唇,我知道他哆嗦什么。
我也觉得自己的话十分不合规矩,但眼前的人不仅是人人都怕的九五之尊,还是会笑着看着我的胡大人。
凌月看了我一眼,我清晰地瞧见他眉眼间都是笑意。
他由着太监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才轻声对我说:“再睡会吧。”
我便当真又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陪我一同进钟粹宫的玲珑已经等在了一旁,见我醒了过来才上前来。
“娘娘醒了?奴婢已经将您的衣物都带了过来,奴婢现在伺候娘娘更衣。”
我才意识到我如今还躺在龙床上一丝不着,一双耳朵突然烫了起来。
玲珑是我从玉泉宫带过来的,因我看她是个会办事的。
如今我见她一边为我穿衣,一边瞄着干净的床面皱眉,便知道她现在在想什么了。
昨夜里皇上并没有对我做什么,嬷嬷说的那些,没有一件实现的。
“娘娘?”玲珑眼里有十分隐晦的惊恐。
我立即一惊,连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皇上……皇上昨夜没碰我。”
真没碰我,我一心都在担心会有人从外面闯进来捉了当时的胡大人去砍头,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过了头,竟一下子睡过去了……
玲珑自然不知道皇上为什么昨晚没碰我,所以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玲珑同我回钟粹宫的时候,凌云儿已经将面前盘子里的甜点吃得差不多了,她见到我回来先是笑着跳起来,而后又低下头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我。
我原本还是有些怨她的,如今见她这模样便立马软了下来。
我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同她一起坐下来,我看着她:“公主为何不告诉我?”
不告诉我胡大人便是皇上,害我一次又一次出丑。
凌云儿飞快地看了看我,过了一阵我见她耳朵都红了。
“是哥哥……哥哥说,若是跟姐姐说了,姐姐便做不成嫂嫂了……”小小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轰地一声在脑子里炸开了。
凌云儿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声音细细软软的:“嫂嫂~你以后便是云儿的嫂嫂了,嫂嫂肯定不会不要云儿的是不是?”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不要公主呢!”我下意识答道。
凌云儿听了话立马扑进了我的怀里,欢悦的声音从我的怀里传来:“嫂嫂最好了!”
此时我才反应过来凌云儿已经把姐姐换成了嫂嫂,脸不由地一阵发热。
成公公来传话说凌月要到钟粹宫用午膳时,我正陪着凌云儿堆雪人。
“皇上许久不曾好好用过午膳了,林嫔娘娘真真是有福之人。”成公公一双眼睛弯着,说出的话令我听着十分舒服。
我不知道凌月为什么不好好用午膳,凌云儿也不知道。
有了成公公的话,我和凌云儿便不堆雪人了,一心想着午膳要吃什么。
在这一点上,我和凌云儿有着惊人的相似。
只是凌月在看到面前那一桌无从下手的二十个菜式时,嘴角微不可见地抖了抖。
我干笑了两下:“公主正在长身体……”
后面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因为这二十个菜里,有十六个菜都是经我点头的。
不知道凌月会不会以我太能吃为由,把我打入冷宫……
11.
短短一天,凌月一晚上没有碰我的事就传遍了皇宫的每一个角落。
“这有什么稀奇的,皇上从未碰过任何一个女人,更何况是个宫女。她不过是仗着公主的几分善意,才爬上龙床的……”
“也对,难怪公主成天的黏着她,也不知道她给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
……
听着假山后几个宫女唠嗑,我一口气没顺过来,差点当场昏厥。
玲珑也是气急了,撸了撸袖子道:“娘娘,奴婢这就去揪烂她们的嘴。”
我顺了几口气拦下了她,若是这个时候冲上去,免不得又有什么谣言传出去。
我对着一旁的太监小云子轻声道:“你去记下她们的名字。”
凌月进钟粹宫的时候,我正调好了我的“迷魂汤”。
“这是什么?”
凌月冷不丁的声音吓得我差点将手里刚装好的“迷魂汤”打翻。
我回头见凌月就站在我身后,一身玄色的常服,与往常穿的一般无二。
“大……皇上!”我一恍惚,好像见到了荷花池边的胡大人,说出口才惊觉自己又失言了。
但凌月好似并没有发现我的失言,挑了挑眉看着我提着的小药瓶。
我神秘兮兮地看了看门外,见没人才小声道:“这是迷魂汤。”
凌月原本平静的面容像是从嘴唇上破开来,我见他嘴角微扬,牵起两边的梨涡。
“给我喝的?”
这话落到我耳里,像是铡刀落到我脖子上,我缩了缩脖子连忙摆手:“不是不是!”
我哪敢啊!就是有九条命,我也不敢这么折腾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殿里燃了火盆,我却觉得四周瞬间冷了下来,我单手拢了拢衣襟,就见凌月逼了上来。
“那是给谁的?”这声音冷得能直接把我冻住。
不知道是凌月吓的,还是今天下午那些宫女的话给气的,眼泪一下子从我眼里落了下去。
我抽抽搭搭将事情原委全都讲给了凌月听,说完觉得自己实在是丢脸。
我被凌月拉着坐在他怀里,任由他拿出方帕轻轻擦掉我脸上的泪。
“朕这就将那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扔到宗人府。”凌月的语气十分狠厉,吓得我一哆嗦。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当时他定也是这般狠厉地吩咐下去,将小环扔进宗人府的。
虽然我也觉得那几个宫女活该,但也只是在背地里说了我两句,跟小环的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而且我已经想到办法整治她们了,若是由凌月出手,我这大半天配出来的“迷魂汤”不就白配了?
如此一想,我拉了拉凌月的衣袖,晃了晃我手里瓶子,小声道:“皇上若是将她们扔进了宗人府,我这‘迷魂汤’不就白配了?”
我家隔壁是个老药师,我时常帮他干活,所以也学了点皮毛。
但我觉得这点皮毛,也定能让那几个小宫女少几层皮。
凌月接过我手中的小瓶,将小瓶放到一旁的矮桌上,眼睛却盯着我。
“她们说的没错,你迷魂汤历来灌得不错……”声音里是我形容不出的喑哑。
嬷嬷昨日教我的那些,我今夜也没能用上。
因为我疼得只顾着抱住凌月,什么承欢什么迎合我全都忘在了脑后。
但凌月嘴里零星的几声“阿慕”让我原本就不知所措的身子更加僵硬了。
我突然想起来凌月还是胡大人的时候,说过自己快有家室了……
最后我怎么睡过去的我也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凌月已经去早朝了。
“昨夜里听说有几个宫女见到鬼了,都给吓疯了。”玲珑给我梳洗的时候,一副幸灾乐祸道。
我原是提不起兴致的,听她说这个我倒是有些惊讶。
能让她如此幸灾乐祸的,想来见到鬼的那几个宫女便是昨日的那几个嘴碎的了。
我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看向昨夜放“迷魂药”的矮桌。
那小瓶果然不见了。
我昨夜配的剂量是轻的,断没有能到给人吓疯的地步。
好在玲珑说那几个宫女都被好好安置在了宫里,以后不愁吃喝,我心里才好过了一点。
我想着昨夜那几声零星的“阿慕”,头一次对一桌的膳食没了胃口。
幸好凌云儿早膳没一会就过来了。
我问凌云儿:“公主,你可知道一个叫阿慕的人?”
凌云儿皱了皱眉,好似很努力的想了很久,最后才坚定的摇了摇头。
在我的意料之中,像凌月那样的人,定是会将自己的心思藏得极深,谁都别想窥探。
是我人心不足,是我贪心了。
我冒名顶替,进了宫原本只想在宫里好好活下去。
后来遇到了凌云儿,便只想着能永远陪在她身边就够了。
再后来喜欢上了胡大人,当了林嫔发现胡大人是皇上,这原已经是我曾经不敢奢求的事了。
我居然因为凌月叫着别人的名字而心中有气。
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还是连午膳都没吃两口,这一举动吓到了凌云儿。
凌云儿夹了块肉放在我的碗里,哄道:“吃肉肉,吃了肉肉生宝宝。”
……
我刚要放下的筷子直直掉在了地上。
12.
我原以为阿慕只是凌月无意中叫出口的。
直到凌月日复一日地叫,我便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
所有人都说我独得皇上恩宠,短短一月便从林嫔升到了林妃。
没有人知道凌月对着我叫的是别人的名字,也没人知道为什么我是林妃而不是邱妃。
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什么都不敢说,也什么都不敢问。
我只想白天的时候好好陪凌云儿,晚上好好陪凌月就够了。
但我总归是忍不住了。
我那么喜欢凌月,我可以不问他为什么当初骗我姓胡,我也可以不问他阿慕是谁。
但我没办法一次又一次听着他在我耳边叫别人的名字。
凌月也发现了我的不对,他冰凉的指尖轻抚在我的脸上。
“疼吗?”
声音里带着难有的小心翼翼。
或许这小心翼翼并不是给我的,只是给那位阿慕的。
我咬了咬下唇,忍下了要夺眶而出的泪,装作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模样才问:“阿慕,阿慕是皇上心仪之人吗?”
凌月躺回了床上,单手撑着脑袋看我,那眼睛里好似有星辰千万。
我瞧见他眼里有细碎的笑意,好似我这个问题正问道了他的心上。
凌月用另一只手拨了拨我额间带汗的碎发,点了点头。
我原本还强装无所谓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原来凌月是真的有心仪之人的,没想到这话由他亲自承认会让我难受至此。
“那皇上为何不将她迎进宫来?”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知道些什么。
或许我只是要一个死心吧。
凌月的手落到我的脸上,我没躲,只盯着他笑意愈浓的眼睛。
他的手最后覆上了我的眼睛,轻笑了一声:“别这样看我。”
过了一会,凌月才将我眼前的手掌移开,他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尖。“那人不就在宫里,不就在眼前吗?”
这话里明明字字都是我知晓的,连在一块却成了我不懂的意思。
我脑袋有些懵,只呆呆地看着凌月,呆呆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发出:“臣妾,臣妾不叫阿慕。”
凌月放下了撑着脑袋的手,一把揽过我,将我搂在怀里。
我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他说:“叫的,我为你取的名。”
“臣妾,有名字的……”想来这理由是凌月随口诌的,就跟当时他随口跟我说姓胡一般。
凌月搂着我的手紧了紧,让我不得不将脸贴在他的怀里,听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朕的女人可不能叫林不该这个名字。”
!!!
我一时间惊得不知道是该先反驳还是先推开凌月。
我僵在凌月的怀里,已经分不清耳边是凌月的心跳声还是我自己的心跳声了。
凌月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是邱然,然后心悦与我,为我从新取了个名,想为我脱身?
还是是我一再逼问他,导致他恼羞成怒要跟我算冒名顶替的账?
我转了转眼珠,觉得第二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皇上,臣妾叫邱然啊……”先假装听不懂再说。
凌月将我从怀里揪起来,我看见他的眼角还是带了柔和的笑意,一点都不像要拿我问罪的模样。
“元和三十六年,林不该生于清河村村东林家,家中有一个弟弟……”
我……
我现在再狡辩还有机会吗?
“邱然是邱然,你是你。你从你父亲把你卖给邱知县时你便不叫林不该了,但从我发现你时你便也不叫邱然了。”
凌月的指腹一下一下地蹭着我的脸,我却丝毫没有反应。
“不该,不该。你父亲觉得你不该来这世上,我却觉得是幸好你来了这世上。幸好你父亲将你卖给了邱知县,幸好邱知县将你送进了宫,幸好你遇到了凌云儿,幸好让我遇到了你。”
我的心上酥麻一片,我看着凌月,好似自己马上便要被他吸进那深邃动情的眼眸中去。
凌月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他说:“以后你就叫林慕,你弟弟林渡的林,我凌月爱慕你的慕。这名字我在你侍寝第一日便跟你说过,只是那日你睡着了。今日我便再问你,这名字你可喜欢?”
我点点头,不知道此时是该哭还是该笑。
我喜欢!我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喜欢!
13.
邱知县升迁了,如今已然是知府了。
知道这事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大的惊讶。邱知县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好官就总有会升职的一天。
但玲珑不这么觉得。
“哪有连跳几级升的,肯定是皇上看在您的面上给升的。”玲珑一面给我挑匣子里的珠花一面跟我分析。
虽然凌月对我是好得不得了,但我知道这邱知县升职的事肯定不是因为我。
玲珑不知道内情,凌月却是知道邱知县不是我父亲的。没有治邱知县欺君的罪便已经是开恩了,怎么可能还连升几级呢。
说是这样说,中午凌月来我宫里吃饭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
我给凌云儿夹了筷子肉,再往凌月碗里也夹了块肉:“听说邱大人升迁了。”
在一旁布菜的玲珑和翠儿的手都抖了一下。
她们害怕凌月的毛病都这么久了,还是没改过来。
凌月倒是没觉得什么,顺手就把我夹给他的肉吃了,头都没有抬起来:“嗯,他为官不错。”
我看了玲珑一眼,看吧,我就说不是因为我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又过了一年。
宫里还是只有我一位妃嫔,每日吃饭都是凌月、凌云儿和我,平淡却处处都温馨。
渐渐前朝的声音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很多老臣都劝谏凌月要广纳后宫,为了皇嗣也为了江山社稷。
我知道他们只不过是见了我在宫里,便想将自己的宗族女儿塞进来。
凌月也知道,所以每次都会干脆利落地拒绝。
我便得了个祸国妖姬的称号。
后来钟粹宫门口便经常会有迷了路的新进小宫女,被玲珑斥责后会匆匆往里一瞥再匆匆离去。
大家都想知道祸国妖姬长什么模样。
我软在贵妃榻上,近来我越发有些没规矩了。
玲珑说我是给凌月给养娇的,日发娇嫩,一点都没有以往在玉泉宫里的样子了。
我睨了她一眼:“你也不赖,愈发的没大没小了。”
玲珑捂嘴笑了起来。
我心里没来由一阵安心,此番场景一点都不像是在传闻中深似海的后宫,好像我只是哪家殷实家底受夫君疼爱的正妻。
只是凌云儿已经盯着我的肚子瞧了许久了。
我瞪了玲珑一眼后,才回头问凌云儿:“云儿?你看什么呢?”
凌云儿马上便要就九岁了,脸比两年前长开不少,虽还是稚嫩的模样,却能轻易看到那倾城之色。
她双手撑着脑袋,盯着我的肚子,细声道:“她们都说嫂嫂是祸国妖姬。”
我心下一凛,看来凌云儿身边的人又要清算了。
“我听说,只要嫂嫂肚子里有男宝宝,便可以不算妖姬。”凌云儿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宝宝那么大,嫂嫂的肚子那么小,怎么能让小宝宝进嫂嫂的肚子呢?”
……
看来除了给凌云儿请个夫子,还得请个女先生才行。
这个事我在晚上的时候便告诉凌月了,凌月听完没说行还是不行,只盯着我看。
看得我浑身不自在,他才伸手抱过我,下巴在我头顶来回蹭了许久,我才听到他悠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那什么时候才能小宝宝呢?”
我浑身一僵,想来我许久没有身孕他早就察觉了。
早就察觉了,却没有制止,也没有怪我。
我鼻子一酸,蹭了蹭他的胸膛,将头埋在他的怀里,瓮声道:“等云儿再大些。”
等云儿再大些,大到不像弟弟那样脆弱。
大到我不再觉得生命脆弱。
凌月拍了拍我的头,轻声说好。
没过多久,我便听说邱知县又升迁了,这次直接升到了丞相。
听说是办了件大案,凌月在文武百官面前说邱知县当为百官之首。
这次离上次升迁已有一年有余,若是升个一级两级,也不算是升得快的。
这一下升为百官之首,别说是旁人了,便是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而且凌月向来心思深,绝不会做毫无头绪之事。
后来我再也没听别人说我是祸国妖姬了,再也没人敢说我是祸国妖姬了。
半月后我便要迎来封后大典了。
百官之首的女儿做一国之母,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我看着眼前细细为我描眉的人,他果然从不做毫无头绪之事。
除了遇见我这件事。
(完)
凌月——番外
1.
元承十七年,我出生在离乾清宫最近的月栖宫。
元承二十三年,与侍卫私通的罪名落在母妃的头上,那日刚传了午膳,三尺白绫便送到了月栖宫。
我被关在月栖宫半月,由丽妃领到了她所在的关雎宫教养。
“你母妃是被冤枉的。”这是丽妃时常与我说的话,“但她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长大,过顺遂的一生,不要为她平反。没人能为她平反。”
我自然知道母妃是冤枉的,抚远大将军的独女,会彻夜点灯为皇帝绣一只荷包。
这样一个痴心的女子,怎么会跟侍卫私通。
这样一个痴心的女子,偏偏给她按上私通这样龌龊的罪。
怎么不能平反,为什么没人能为她平反!我偏要为她平反!
丽妃凭着与母妃的情谊,对我十分的尽心。但她那微乎其微的圣恩,并没有让我在宫里的日子好过许多。
我像一只人人可以喊打的狗,外家是叛贼乱党,母妃背着私通罪名。
顶着一个皇子的头衔,过着太监不如的生活。
但丽妃不似母妃,没有爱便会有无尽的手段。
在我十岁那年,丽妃正值圣宠,诞下了一位小公主。
我和丽妃都以为会是个小皇子,所以当嬷嬷将那个小不点抱到我跟前时,我冷着的脸更冷了。
小公主没什么用处,还娇娇嫩嫩。
我没能力保护。
但是皇帝十分高兴,给小不点取了个名字叫云儿,还破天荒允了我进国子监的请求。
这是丽妃求了许久没成的。
我看着那皱巴巴的小脸,好像她也没那么没用。
人人都怕我,说我冷着脸像是阎罗。好几次碰到有其他妃嫔带着孩子出来,都会被我吓哭。
但是小不点不怕。
“哥……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的,如今总是喜欢一边在地上乱爬一边叫我。
我看着离我越来越近的一团,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笔,在一旁的盆里净了手才走过去将她抱起来。
“叫皇兄。”我严肃道。
小不点挥舞着一双手,咯咯咯笑得更欢了。“哥……哥……”
罢了,都一样。
小不点便这样一口一个哥哥,慢慢长大了。
我错了,我说小不点没有用处是我的错。
小不点像朵太阳花,太吸引人了,让皇帝对她喜爱得不行。对她越是喜爱,便对我更能宽容。
对我不再防范,我便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只是我从没想过,同样的事情能发生两次。
这年是元承三十一年,我从国子监下学,同往日一般回关雎宫用午膳。
还未进去便能听见里面嘈杂不堪,我将将抬脚踏进去,便看见了那小小的一团还穿着早晨我出去时看见的那件烟绿色小裙,只是衣襟已经被血染得殷红,看不出原本的花色。
眼前的一切都让我不敢靠近。
“殿下!殿下!您快来看看公主!”抱着凌云儿的翠儿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我几乎是奔过去的,手指颤巍巍的接过已经昏睡过去的凌云儿。
“怎么回事!娘娘呢!”
翠儿哭道:“皇后娘娘说娘娘行为不检,命人抓了娘娘,公主不肯,追上去的时候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翠儿的话一字一字落在我的耳朵里,像一根根针扎进去。
太医赶来的时候,我的衣袖已被凌云儿脑后的血润湿一片。
太医来得得及时,命救回来了。
可是云儿永远也长不大了。
我提着剑到宗人府时,丽妃已经死了。
喝下了皇后赐下的那杯保全皇家颜面的毒酒死的。
我守在凌云儿床前的第五日,出巡的皇帝终于回宫了。
皇帝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治我擅闯宗人府的罪,让我禁足在关雎宫。
他没过问过丽妃的事,连云儿也没来看一眼。
与八年前一般,仿佛世间原本就没有贵妃和丽妃。宫里每个人都闭口不谈,仿佛提一句便污了嘴和耳。
与八年前一般,昨日还是皇帝的宠妃,今日便是进不了皇陵的死尸。
坐在高位上的皇帝,是薄情,还是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我看着依旧躺在床上昏睡的凌云儿,握紧了我手中的剑。
此后,除了凌云儿,我再无亲人。
2.
元承三十二年,我带着母妃外家分散在四处的大军逼了宫。
“朕就知道!朕当初就应该连着你一块处死!朕就不该心软……”从皇位上跌坐下来的皇帝,指着我声嘶力竭。
他是不该心软,他为了皇权联合皇后将那龌龊的罪名冠在母妃的头上时,他便应该将我一道处死。
但是他没有,还再次联合皇后这样陷害了丽妃。
我将凌晟的头颅扔在他的面前,蹲下来看着他:“你的宝贝儿子听说我来了,一早就上吊了,我怕你见不到他最后一面,便带过来给你看看。”
他看着那头颅,连嘴唇都在哆嗦。
“晟儿……朕的晟儿……”
“母妃钟情于你,不顾母家反对要嫁给你,助你登上皇位,助你巩固皇位。能给的一切都给你,看你立她人为皇后,听你冠冕堂皇的理由,任你立凌晟为太子。她从未对你有半分怨怼,我也从未觊觎太子之位。”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无能,便害怕。你从未爱过母妃,却拿爱来禁锢她。你害她不够,还要害丽妃。无论是我也好,还是云儿也好,在你眼里比不上凌晟半分。”
最后我再懒得翻旧账,逼得他写了禅位书。
我坐上了那让我恶心至极的高位,只想着以后好好保护凌云儿,顺便保护一下这万里河山。
宫外的人没人知道这次逼宫,只知道太子突然病逝,老皇帝伤心过度禅位与我。
所以我刚坐上这皇位,便有些老臣妄想往我的后宫里塞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见我无动于衷,便也作罢了。
我从没想过往我的后宫里添女人。
直到那个全身是泥的女子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时而会穿常服在莲池旁的小亭子里小憩,这是我和凌云儿的秘密场所。
连翠儿都没有被凌云儿带来过。
凌云儿跟我说她带了姐姐来的时候,我是有些意外的。
意外之余便是觉得这女子定是不简单,能将凌云儿哄诱至此。直到我看到那池中的小小女子,抱着一堆的莲蓬直直摔进了池中。
她叫邱然,是个耳生的名字。
邱然一身泥,抱着莲蓬对我说:“大人不要介怀,奴婢就当没有听见这声哥哥,请您也当公主这声姐姐从没说过。”
那扭捏故作成熟的语气听起来煞是可爱。
我险些笑了出来,但看她亮得惊人的眸子,我想如果此时说出我的身份,定是能在那眼眸里看到惊惧之色。
这皇宫里每一个宫女见到我都是那般神色。
那便暂且做她口中的大人吧,只要我不答应,便不算是在说谎了。
3.
在凌云儿身边的丫鬟,除了翠儿,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
这个邱然自然也不会是单纯地对凌云儿好,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凌云儿不利的人。
却不曾想,派出去的人居然在她身上查出来一件欺君的大事。
“林不该?”我看着手中的册子,一打开开头的几个字便落进我的眼里。
全德躬身在一旁,轻声道:“是位农夫家的女儿,原是生下来便要扔了的,被她母亲留了下来。”
原本是要扔了……
是不该出世所以才叫林不该吗?
倒是与我有一般无二的境遇,都是不被承认的存在。
但是当我看见林不该与凌云儿因为一点泥巴,便能笑得前仰后翻的时候,我有些怀疑那些去调查她身份的人,是不是调查错了。
从小顶着林不该这个名字,怎么还能有这么明媚的笑容呢?
难道不应该和我一样,浑身都是戾气,永远得不到救赎?
“哥哥旁边是姐姐,还是嫂嫂呢?如果姐姐就是嫂嫂,嫂嫂就是姐姐就好了。”
凌云儿蹲在那两个小泥人儿面前,语气里充满了小孩子应有的稚气。
我睨了那两个泥人一眼,其中一个倒是有几分像是林不该的。
听着凌云儿说出缘由,我便心下冷哼一声,果然总是有人不知死活地以为凌云儿心智单纯便好利用了。
然后我便冷眼瞧着凌云儿呆在林不该怀里,用她惯用的伎俩,一脸委屈道:“那姐姐会做云儿的嫂子吗?”
林不该有些手足无措了起来,最后只能轻声哄道:“好,公主让奴婢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
这是什么话!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事情,到了她这儿,怎么像是逼她上刀山下火海?
我心里突然有些别扭,接下来的时间我手中的书没再翻过一页。
“大人,方才的话……只是奴婢哄公主的,请大人宽恕奴婢冒犯,不要将话放在心上……”
我抱着凌云儿,听见细细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
我当然知道她是哄凌云儿的!
凭她小小一个欺君罔上的小宫女,难道还敢想嫁给我吗?
我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实在不想再看这个小宫女一眼。
“大人……奴婢方便问一声,大人怎么称呼,在哪儿当值吗?”小宫女的声音小心翼翼的。
难道我告诉你名字,你一个小宫女还敢叫不成?
罢了,胡诌一个吧。
“胡,乾清宫当差。”
我理直气壮的答完,便瞧见隐在一旁的胡羽抖了一下。
他抖一下也正常,他的身份能被我短暂用一下也是他的福气。
林不该对凌云儿是真的好,好得奇怪。
因为我实在找不到她对凌云儿好的目的。
就像那个骗凌云儿不能有嫂子的宫女一样,很多宫女接近凌云儿都是有目的的。
林不该这个小小的宫女,没有目的的对凌云儿掏心掏肺的好,倒让我一时不想治她的欺君之罪了。
我的身份也是骗她的,这样一想,我们也算是扯平了。
4.
全德说我最近越发爱往亭子里跑了,他哪里知道凌云儿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得多抽点时间陪陪她。
只是不知道林不该这个小宫女是不是着了什么魔,见我一次比一次笑得欢。
我倒是听说过有人私底下说我俊朗神武,但从未有人捅到我的面前来。
“姐姐是因为要当嫂嫂了,所以见到哥哥就很高兴吗?”
凌云儿问出这话的时候,林不该看了我一眼十分害羞地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为何,心里竟没来由的一阵舒适感,手中的书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前些日子凌云儿让林不该当嫂子的时候,林不该还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眼下便一副小女子娇羞的模样,女人果然是善变的。
“胡大人在乾清宫当差一定很辛苦吧?”
林不该问我话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盯着书中的一处许久未往下看了,我淡淡应了一声,手下略显慌乱的翻过一页。
“不知胡大人家中,可有家室?”
……
这书我今日大抵是看不成了。
我抬眼看她,只见她笑意盈盈,日光洒在她眼睛里,说不出的耀眼。
一边的凌云儿还在画着手中画,眼下的场景安宁又温馨。
一直不愿纳妃的我,此时觉得若林不该真做了凌云儿的嫂嫂,也是件十分令人惬意的事。
我再看着林不该时,有着连自己都察觉出的柔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道:“快有了。”
若是我愿意,立马就能有。
但是许多事情,要慢慢来。
当邱知县遣人送信进宫的时候,我正在批阅那些让人头疼不已的奏章。
一个小小的知县给一个小小的宫女送了一封信,原本是件极小的事,却被人递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了一眼躬身在一旁的全德:“你近来倒是闲的。”
全德赔笑道:“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我将手中的奏章扔过去,他近来瞧人眼色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好了。
林渡死了,这是信里的信息。
林渡是林不该的弟弟,我之前便知道了。
他的存在对林不该来说,就像是凌云儿对于我的存在。
我连常服都没来得及换,放下手中的奏章便往玉泉宫赶,我也不知道我赶过去能干什么,只是觉得能过去看一眼也是好的。
还没到玉泉宫,便被人一头撞了上来。
撞进我怀里的小宫女抬起一张小脸来,脸上都是泪水,那失了魂的模样让我心里一紧。
“怎么了?”我从怀里取出方帕来,想给她擦一擦脸上的泪。
林不该却不接帕子,只顺势环住了我的腰,埋在我的胸前大哭了起来。
“我的弟弟没了。”
“他还在等我回家,他说了要等我回家的……”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由她将眼泪鼻涕都留在我的龙袍上。
只是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我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挠过,疼得我只能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她微微颤抖的后背。
“你还有我,你还有云儿。”
我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只希望能将这话种进她的心里。
她不知道是不是哭得累了,竟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看了一眼隐在一旁的胡羽,便将林不该打横抱了起来。
胡羽做事向来讲究效率,我将林不该抱回房里的路上,连蚂蚁都没有出现过一只。
我将林不该放到床上,轻轻替她盖好被子。
“以后可不能随便在别的男人怀里哭了。”
5.
北面的匈奴近来蠢蠢欲动,我原只是想去前线稳稳军心,顺带在回来的时候去一趟江南,整治一下那些只会在奏章里写些鸡毛蒜皮小事的知府知州们。
却不曾想这一去便去了两月有余。
凌云儿原就有翠儿跟着,现在加上了一个林不该,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了。
只是林不该……
那夜之后我都没来得及与她见一面,不知道她知道我是皇上后,会不会责怪我骗了她。
我想过她因为我是皇上而害怕我远离我,也想过她会像那些试图爬上我床的宫女一般对我谄媚。
“是奴婢大意,请胡大人责罚。”这便是我怀着一颗忐忑的心,在回宫后听到林不该说的第一句话。
明明说着道歉的话,声音里却带了小女儿的俏意。
我有些晃神,不知是因为他没认出那日的我,还是因为她那有些小女儿娇俏的模样。
两月不见,眼前的林不该似乎更俏丽的几分,一举一动更多了几分妩媚。
险些让我移不开眼。
这时凌云儿扑上来,笑道:“哥哥,你走了这么久,我和姐姐都好想你!”
我听得心神一荡,只觉得凌云儿果真是上天派来的。
“是嘛?姐姐也想我?”我抱着凌云儿,看向一旁林不该。
林不该微微低着头,我能清晰地看见她微微扬起的嘴角牵出的两个梨涡。红晕从她的脸上一直爬到耳尖,我听见她细细的声音道:“是的。”
我定是着了什么魔,居然在这一瞬间觉得一身的疲意全没了。
我好像是突然明白了母妃当年在烛光下一针一针绣荷包的心情。
抱着凌云儿回宫的时候,凌云儿趴在我的怀里,用着只能我能听见的声音问我:“哥哥,姐姐为什么叫你胡大人?”
我快走几步,与林不该拉开了些距离,才小声对凌云儿说:“云儿乖,如果想姐姐做嫂嫂的话,就不要告诉姐姐哥哥是皇上。”
凌云儿不知道听没有听懂,只是在我怀里拱了拱,轻声道:“姐姐要做嫂嫂的。”
我点了点头,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
总有一天林不该会知道我是皇上,只是我得在之前想一个万全的法子。
去了江南一趟后,呈上来的折子终于不再是那些鸡毛蒜皮的事了。
这样的坏处是,我更难抽身去陪凌云儿和林不该了。
林不该……
这个名字不雅也不吉祥,如何能成为我皇后的名字呢。
需得改个好名字才成。
我将林慕二字在宣纸上写了又写的时候,全德进来了。
“皇上,御花园的布置您看还是按往年的?”
凌云儿的喜好从来没有变过,我点了点头,又吩咐道:“今年多花些心思在吃食上。”
我看着宣纸上满篇的林慕二字,暗暗发笑。
在吃食上,她们二人的态度倒是如出一辙。
林慕林慕,我慕云儿也慕。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也不会有比这更幸运的事了。
6.
凌云儿的生辰从来都是在御花园里设的,今年自然与往年也是一样的。
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凌云儿身后那个眼睛四处乱瞟的小宫女。
我看着一边四处乱看一边偷偷接过凌云儿给过的点心往嘴里送的林不该……的林慕,险些笑了出来。
今年与往年,到底是不同了。
凌云儿还是同以往一样揣着怀里的别人送的玩意就想往玉泉宫一样,林慕也跟在身后跑了出去。
她今日没有看我一眼。
我突然觉得让她自己来识破我的身份,好似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凌云儿的生辰礼物往年我都是晨起便会遣人送去,今年我等夜里沐浴完换了一身常服才将东西放进了袖子里。
我在玉泉宫站了好一会,林慕才从凌云儿的寝殿里出来。
“忘了给云儿了。”我淡定地从袖子里摸出之前放好的小盒子,仿佛我是真的忘了给凌云儿礼物才来的一般。
还没来得及说下句话,林慕的手便搭上了我的衣襟。若不是我回神回得快,隐在一旁的胡羽早就上前了。
被衣襟盖住的地方瞬间没了寒意,想来是我换常服的时候没有整理好,才在来的路上散了。
林慕似是惊醒了一般,一双手捏着我的衣襟抖得有些厉害。
我看见她耳尖红得透亮。
“我我我……不……奴婢……奴婢是,是怕大人您着凉。”
我自然是知道的,难不成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还想轻薄我不成。
但我有心想逗一下她。
哪成想她一点都不禁逗,反倒像是我轻薄了她一般,转身便跑了。
我看着她夺过我手中小盒时碰到的指尖,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手上的余温,嘴角便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来 。
听全德说玉泉宫开始传我看上了一个宫女的谣言。
“是个洒扫的宫女传出来的,奴才这就是去处理。”全德说这话的语气似乎是要去处理一个罪不可赦的人。
我执笔的手一顿,单手撑着头偏头看向他:“处理什么?”
全德跪了下来:“处理散步谣言的宫女。”
我垂下眼,淡声道:“什么谣言?”
“皇上看上玉泉宫宫女的谣言。”全德垂下头。
我回过头不再看他,声音和笔一起落下:“是谣言吗?”
这明明比真金还要真的事情,怎么就是谣言了呢。
全德一口一个奴才有罪地退下了,晌午才回来。
听胡羽说,他是往玉泉宫送去了好些东西。
不愧是跟在我身边的人,谢罪的方式我倒是喜欢得很。
凌云儿跟我说我赏的东西她全数给了林慕,一件都没有贪下,我才放下心来。
收了东西,便什么都好说了。
但是近几日林慕似乎有些不对劲,她那双小耳朵时不时便能红上一红。
“胡大人,不知您是否有纳妾的打算?”林慕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在作画,手抖了一下毁了整幅画。
我看了看她,不知道怎么才叫做纳妾。我自然不能一开始就许她皇后之位,若不是皇后之位,那在民间便不是正妻之位。
好在她的注意力全转到了我那毁掉的一幅画上,没再追问。
我不愿将她放在妾的位置上,更不愿令她成为众矢之的。
7.
腊月初六,宜婚嫁迁移。
这是我找钦天监算出的日子,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全德说钟粹宫已经收拾妥当了,我才将我早就拟好的圣旨给了他。
我内心是很忐忑的,因为我不知道林慕接到圣旨的时候会不会吓晕过去,也不知道晚上她发觉我就是皇上的时候会不会怪我瞒了她许久。
所以晚上我故意很晚才进寝宫。
我一进寝宫便看到了床上小小的林慕,她缩在被子里一双眼睛盯着床顶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我走近她才看见我,一个劲往被子里钻。
“大……大人……我我我……”
我看见她一双眼睛都红了,像一只急着躲回洞里的小兔子。
那模样落到我的眼里,真真是可爱至极。
我走过去,轻轻拉下她盖住脸的被子才发现她一张脸早就红透了,红嫩的脸颊上还有十分灼眼的泪痕。
从那晚以后,我再没见林慕哭过。索性她总不见哭,她的泪像是能将我的心灼烧尽,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武器。
此时我见到她脸上的泪痕,只想着快点将那刺眼的水渍舔舐干净,刚俯下身便听身下的人急声道:“大人!你快走,若是皇上看见了……”
……
我如今才知道为什么凌云儿会喜欢林慕。
难道她以为谁都可以进这乾清宫的寝殿吗?
林慕不知道我在笑什么,一双眼睛里全是紧张,若不是她此时一丝不挂定是会起来将我推出去的。
我点了点她的鼻子,轻声告诉她:“我不是大人,我是皇上。”
林慕听了这话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似是听到了这世间最不可能的事。
我笑着将身上的外袍褪了下去,轻轻掀起被子在她的身边躺了下来。
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林慕躺在我的身边轻轻靠在我的肩上,我微微一侧头便能看见她耳边细软的鬓发。
“我没告诉你我是皇上,你也骗了我,我们算是扯平了。”我盯着床顶的穗子,说着我早就想好要说的话,“但是林不该这个名字不好,我给你取了一个新名字,叫林慕。”
我小心翼翼问道:“你喜不喜欢?”
可是过了半晌也没有回应,只有均匀的呼吸似有似无地喷在我的脖子上。
我侧过头去,发现刚刚还一脸不可思议的林慕已经睡着了。纤长的睫毛下有着淡淡的乌青,好似许久都没有睡好过觉了。
若不是困得厉害,也断不会在这个时节点上睡着。
从母妃逝世后的十二载,我从没有像眼下这般安心过。我看着林慕宁静的睡颜,觉得上天能将她阴差阳错地到我身边,已经是给我的最大恩赐了。
我抬手用指腹轻轻滑过林慕细嫩的脸颊,心里一片宁静。“阿慕,谢谢你。”
林慕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嘤咛了一声,像只趴在我身边的猫。
我轻轻搂过她,手指绕了绕她散在身后的青丝,也满足地闭上了眼。
“过不了多久,阿慕便要成为我的皇后了。”
8.
有人把舌根嚼到龙床上我是不知道的,所以我看见林慕对着那一个小瓶捣鼓的时候,我还觉得十分新奇。
林慕小心翼翼地告诉我,瓶子里装的是她刚调制的迷魂药。
若是以往有人跟我这样说,那人都不用拖进宗人府,出了殿便没气了。
可是林慕说出来的时候,居然让我觉得莫名的舒服。我从来没有一刻像如今这样觉得,原来被人用心讨好是件这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那是给谁的?”林慕极力解释那迷魂药不是给我的时候,我只觉得浑身冰凉。
我已经想好,不管她嘴里说出来的是谁的名字,都不会活过今晚。
我是的确没有想到,曾经在后宫里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的宫女们,如今都敢把闲话说到我的床上了。
若不是林慕替她们求饶,我定要让她们想起来我是个怎样的皇帝。
我看着拉着我衣袖那双白莹莹的小手,再看到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只觉得喉咙干渴。
罢了,为了让她心里好受些,便放过那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只不过那迷魂汤却是便宜了她们。
我从未想过初尝房事是件这么让人轻易沉溺其中的事,我看着躺在一旁微微蹙眉已经睡过去的林慕,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擦掉她额间还残留的汗珠,轻轻替她压了压有些透风的被子,我才小心翼翼披了身衣裳下床。
“一个都不要漏。”我将林慕配好的迷魂药递给胡羽,相信他一定会给我一个很好的结果。“除了性命,什么都不要留。”
我将林慕的位份直接提到了妃位。
这消息传到了前朝,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波。自然是那些老东西觉得林慕的身份不够,甚至已经有人去查林慕的身份。
不等胡羽去解决,邱肃已经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
这让我十分满意,满意邱肃的能力。
似乎所有事情都在向我期待的方向发展,只是林慕却是一日比一日不开心。
尽管她极力隐藏,我也还是感受到了她的那份不安与难过。
林慕似乎不知道,她蹙起的眉,湿润的眼眸能让我历经锤炼的心像是扎进了无数银针。
“阿慕,阿慕是皇上的心仪之人吗?”身下的人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连声音里都有强忍的哭腔。
啊!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我倒是差点忘了那日她睡着了没听见我的话。
我翻身躺在她的一侧,伸手去拨了拨她额间带汗的碎发,点了点头,面上是强忍的笑意。
“那皇上为何不将她迎进宫来?”哭腔忍得更辛苦了。
若是以往我定是心疼坏了,眼下却没忍住笑出了声,我点了点她小巧玲珑的鼻尖:“那人不就在宫里,不就在眼前吗?”
看见林慕呆呆的模样,我觉得若是我不把话敞开了说,她定是会觉得我是瞎说的,毕竟是能和凌云儿玩在一块的人啊。
最后我说:“所以以后你就叫林慕,你弟弟林渡的林,我凌月爱慕你的慕。这名字我在你侍寝第一日便跟你说过,只是那日你睡着了。今日我便再问你,这名字你可喜欢?”
林慕已经听得呆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都是笑意,像是装了漫天的星星。
“喜欢!一千个喜欢,一万个喜欢!”声音里还是强忍的哭腔。
真是小傻瓜。
我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看着她道:“我也喜欢,一千个喜欢,一万个喜欢。”
邱肃见到我的时候,是惊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
他说:“皇上恕罪!请皇上放过我一家老少,不该那个孩子也是十分懂事的,这欺君的点子都是我一个人的点子,请皇上治我一人的罪!”
我看着他:“她叫林慕。”
邱肃愣了一下,随即磕了磕头头道:“下官该死!”
我摇了摇头,他肯为林慕求情,便说明他也没那么该死了。
我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他倒是也挺上道,一副随我如何安排他都服从的模样。
随后便是顺理成章地升官。
我原想若是他是个不中用的,给他一个好看的空头衔便也够看了。却不曾想曾经那知县的小官,倒是对他屈才了。
以他的才干,再过没多久,我便能以母家身份显赫为由封林慕为皇后了。
我看着躺在我身侧,笑意盈盈望着我的人。
想起了当日她也是这般笑意盈盈地看着我,问我:“不知胡大人家中,可有家室?”
有了。
(完!!!!)
完啦!!!撒花!!
好了,委屈你们了呜呜呜呜,蹲我这么一个懒人!!明天要开始认真写另一篇了,以后再也不偷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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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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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123322 发表于 2021-4-1 14:22:14 | 只看该作者
 
不慕人间,已完结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人人都知道,赵家的小女儿变成了太子的亲妹妹,皇帝的私生女。
皇后气到晕厥,而皇帝大张旗鼓地把我接了回去。
而现在,天下第一大绿帽正跪在太阳下,等待着冗长的册封典礼结束。
我的裙裾上是复杂的花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比花纹还复杂的是我皇兄的眼神。
后来的我很能理解他。
青梅竹马的暗恋对象一夜之间变成亲妹妹这种事情,换谁谁都不太能接受。
1
“皇兄啊,你走慢点,我跟不上你。”我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踢踏踢踏。
他咬牙切齿地回头看我一眼,“别叫我皇兄!”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被我拉住,没办法继续往前大步流星,只好特别没形象地蹲在我身边,无可奈何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眨眨眼睛,“我能不能把陈家小二召进宫中做我的伴读?”
他一下就变了脸色,立刻说:“你想都别想!”
我很委屈:“不许就不许嘛,你凶什么。”
我掐了根狗尾巴草编了个镯子,套在他手腕上。他扯了一扯,没扯开,也就作罢了。
我轻声说:“你就这么讨厌伴读?我以前也是你的伴读。”
他捏着草镯子,闷声闷气地说:“这不一样。”
“那好吧,”我说,“那太遗憾了。”
我是真的好遗憾。毕竟,用狗尾巴草编东西这项手艺,我只跟陈小二学了个皮毛。他说好要教我用狗尾巴草编蝴蝶的,恐怕没办法兑现了。
我跳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留给他一个挥手的背影:“我走了啊,有空来我宫里吃牛肉面,加了辣子的,特好吃。”
我不知道,他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的背影消失在长廊。
我不会知道,因为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回头。
-
我问皇帝老爹,公主有什么特权。
老爹捻了捻胡子说,公主有很多特权,比如及笄后可以出宫建府,比如除了驸马还能养一堆面首,比如……我没等他说出第三个比如,就迫不及待地追问:“那我能不能要陈小二做我的伴读?”
老爹又捻了捻胡子,说:“这个嘛,可以是可以,不过……”
我立刻打断了他:“来人,给陈家宣旨。”
白衣潇洒的陈小二又来到阔别已久的学宫,他推开大门,摆了个很帅也很臭屁的姿势,并就着这个姿势深沉地说:“做不了太子伴读,还能做公主伴读,我就知道我会回来的。”
听见这个声音,坐在第一排的小太子转过头来,脸都绿了。
-
我开始了和陈小二厮混,哦不是,求学的日子。
华清池里的鱼见了我们就掉头;那只据说八十岁了的老龟吓得在七尺有余的假山上玩了不止一次跳水;随处说着“奴才该死”呼啦啦跪倒的宫女太监们不停地劝阻又不停地收拾烂摊子。
学宫里,小太子再也没正眼看过我。
有一次和陈小二遛鸟逗猫被他撞见,他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第二天,他把草镯子恶狠狠地拍在了我桌上。我停止涂鸦,抬起头看他。
他说:“人人都有的东西,我不稀罕!”
我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陈小二已经悠悠从我俩身边走过,留下一阵草木清香。
小太子更生气了, “赵小荷,真有你的。”
我纠正他:“你不能喊我赵小荷,你应该喊我李小荷了。”
小太子的脸刷地一下变白,眼圈都变红了,深深地瞪了我一眼,一阵风似的跑了。
我和草镯子大眼瞪小眼,深觉莫名其妙。
-
皇后要我喝茶的时候,我压根没想到茶里有毒。
夫子没教过这个,嬷嬷也是。
总之等我醒来了以后,我整个人被银针扎成了刺猬。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说。
趴在我手边睡着的小太子一下子就惊醒了,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我就这样不明就里地和他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我就看见他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他眼里的情绪太复杂了,我没有力气去分辨。我仰头看着帐顶,说:“你能不能给我弄点吃的?”
他喊了一声,外面立刻有人端着东西进来。
是妙妙,我在赵大将军府里的侍女。
她把药汁喂给我,说:“小姐,这是加了好多糖的。”
我咕噜噜喝完了,才想起来:“你怎么还叫我小姐,不许再叫了啊,以后得叫我公主了。”
妙妙沉默了一下,看向小太子。
小太子也诡异地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其实,你不是我妹妹。”
2
据说,我被发现毒晕在皇后宫里的时候,皇后疯了一样大笑,一直在歇斯底里地重复:“你总不可能第二次活过来吧?这都第二次了,你总要死了吧?”
皇帝当然非常愤怒,一边派人救我,一边亲自审问皇后。
结果这一审就审出了问题。
他发现,他的亲女儿,也就是真的那个私生女,已经在两岁多一点儿的时候被皇后给暗害了。而我,是赵大将军发现私生女死亡后找来的替补小女孩。
皇帝龙颜大怒,立刻把皇后打入冷宫。但是怎么处置我,他很犹豫。
毕竟,我是无辜的。而且他确实挺喜欢我的。
但留我在宫中晃来晃去,会时刻提醒他自己的亲生女儿被结发之妻害死的事实。
于是他大手一挥,把我送回了赵家。话里话外威胁赵大将军:你把隐瞒朕的女儿去世的消息是大大的错误,不过呢你把小荷教的这么讨人喜欢也是大大的功劳。接下来你就好好把小荷养大,给她找个好人家,朕看陈家小二就不错云云。
故事说完了,小太子一直在偷看我脸色。
我无语了片刻,沉重叹气:“人生好起伏,拉郎好离谱,皇后娘娘泡的茶好苦。。”
听完我凄惨的总结,小太子竟然有几分开心。
我捏了捏他的耳朵,问他:“你是不是傻了,你娘还在冷宫关着呢,你这么高兴干什么?”
他抓住我的手:“又不是我亲娘。还有,你也觉得父皇拉郎配很离谱对不对?”
我说:“你的手出汗了。”
他不放开,甚至摇了一摇。
像极了后花园爱扑蝴蝶的那条黑毛大狗。
我只好任凭他牵着,然后附和他:“对啊,陈家小二这个白狐狸,说好要教我用狗尾巴草编蝴蝶的,到现在也只教会了我编手镯。他这人这样不靠谱,嫁给他我还有好日子过吗?”
他的眼睛倏然发亮,什么也不说,就只是那样看着我。
我看着帐顶,说:“李小二,你不要再呆在我家了。我们不是兄妹了,你这样别人会说我闲话。我不是公主了,不能养一大堆面首,名声败坏了我就嫁不出去了。”
小太子愣了一下,然后摇头,急急忙忙说不会有人这样讲。
我没有说话,他沉默片刻,打开房门出去了。
我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他大概是在这里呆了很久,身上的玄衣都褶皱了,这对一个极其讲究的人来说是不可以想象的。
我动了动手臂,感觉到他方才掉的眼泪似乎还在我手背上发烫。
这种感觉从手背一直撞进我脑海,于是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混乱。
-
养病期间,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我怀疑李小二喜欢我。
但我又不好直接问他,因为这样太不符合淑女礼仪了。
不过我也不是淑女,于是重新入宫伴读的时候,我直接问他了。
我把草镯子放在他桌上,大刀金马地坐在他对面。
他伸手要去拿草镯子,被我一把按住。
“喜欢我的人才有资格戴,你是吗?”我说。
小太子的脸刷一下红到了耳根,然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点生气地说:“陈老二也戴。”
我说:“那是他自己编的,又不是我编的。”
小太子一下就变得很开心,立刻抓着草镯子往手腕上套。
我默默地往学宫外面走,小太子追了出来:“你要去哪儿?”
我说:“你父皇以前答应我,我可以养一个驸马加一大堆面首。”
小太子立刻翻脸了:“所以你是要赶着去给你的面首发草镯子吗?”
我抬头看天。
他不依不饶:“你要编多少个草镯子?全是爱的号码牌是吗?”
嗯,天很蓝,云很浓。风很轻,照样吹起了我的发丝。
我就在微风里说:“不是的,我是要告诉你父皇,我不要这个特权了。”
他就像被按了开关的蝉,一下子哑巴了。
我觉得分外好笑,转过身捏他的耳朵,大声说:“你知不知道我总共就编了俩草镯子,一只给了你,另一只也给了你啊!”
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嗯嗯我知道啊。
你知道个屁。
然后他说:“那你知不知道,我看了你的背影好多次了。”
我拉着他的袖子往御书房走,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因为以后你只会走在我的身边,再也不用看我的背影。
3
我们走进御书房的时候,皇帝正在和人说话。
我眼神不太好,隔得远了就看不清他是谁。
皇帝看见我们进来,放下笔,“你们怎么来了?”
小太子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清清嗓子,很勇敢地说:“陛下,我不想养一堆面首了。”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我仿佛看见他脑门上冒出了一个硕大的问号。
御书房静悄悄的。
你知道,一旦静悄悄了,人就会忍不住发出点声音以填补空白。
于是我继续说,“我也不需要陈小二做夫君。”
皇帝拿衣袖挡了挡脸,不过还是被我看见了他没来得及藏住的笑脸。
然后他开口说:“爱卿,你家二儿子没有大儿子中用啊,小女孩的心思都抓不拢。”
椅子上的人动了动,我才看清楚,原来是陈尚书。
陈尚书打了个哈哈,“儿女都是冤家,管不住,管不住。”
皇帝貌似随意地说:“你家大儿子不错,令行禁止,雁榆关的将士很服他。”
陈尚书立刻跪了下来,“军心安定,实在仰赖陛下之威。小儿无知,整日只知道舞刀弄棒,绝无二心。”
他跪下的声音太响,咚的一声,我担心他膝盖会不会碎掉。
这时小太子扯了扯我的手,无声对我做口型。
啥玩意?
快跑?
一步、两步、三步,他带着我小心挪到黑暗里。
马上要成功了,离垂帘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喊住了我:“小荷啊。”
我转过身,笑眯眯的。
“陛下中午好,陛下有什么事吗,陛下您尽管说。”
皇帝笑了一下,说:“你不喜欢陈小二,那我把陈老大喊回来给你做夫婿,你说好不好?”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太子已经脱口而出:“不好!”
我扭过头看他。
皇帝也是。
“阿兆,你说什么?”
站在雕了张牙舞爪飞龙的柱子旁的小小少年郎,额头上都沁出了汗珠,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不好。”
皇帝却笑了:“你说说,为何不好。”
小太子眼神飞快地瞟了一眼跪着的陈尚书,也不知道他这一眼看出了什么。
“因为陈家大哥哥太帅了,我不配。”我往前站一步,美人灯照的我发烫。
烛火跳跃,阴影也在变化。
皇帝大笑,仿佛又变成了对我许诺公主特权时候慈爱和煦的老爹。
也许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现在的气氛和刚才截然不同了。
“边关风沙太大了,我们把美男子喊回来,少受磋磨,好不好?”皇帝如是说。
4
陈老大就这样被迫加入了我的人生。
与此同时,不知道是不是我亲爹的赵大将军被派去戍边。
陈小二在我面前哭了一通鼻子,大意是:
赵小荷你个王八蛋,老子在家逍遥快活得很,你非要把那阎罗王搞回来。他一回来我就没好日子过了你知道伐。什么刀枪棍棒,什么孙子兵法,小爷我是学这些东西的料吗?亏小爷我还教你编花篮,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你个死没良心的。
小太子默不作声地把陈小二的爪子从我衣袖上拨开,又默不作声地扯下他抹了半天眼泪仍然无比干燥的手帕。
我抬头看天,不是,天花板。
其实吧,我觉得我挺无辜的。
陈小二的流泪表演结束了,就轮到小太子上场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生气。夫子讲边关苦寒,他回过头来瞪我。夫子讲看杀卫玠,他重重哼一声。就连香草美人的譬喻,他都要翻书翻得超大声。最可怕的是,他每天都追着我问,“我与城北陈大孰美?”
你美你美你最美。
就这样过了五天后,我实在忍不住了。
一拍桌子,我怒发冲冠,“夫子!我要请假!回家!”
-
离开那两个小祖宗,我无比快乐。
院子里新搭了秋千架。
书房里添了五十七册话本。
柳树每天吐了多少个嫩芽,我一清二楚。
就这样宅了七八天,传说中的陈大哥哥就返京了。
陈大哥哥被委以太子少傅的重任,教兵法,也教骑射。
陈大哥哥镇守雁榆关七载有余,整肃军队,击退异族,边关未有战乱,确实是难得的将才。他来教小太子武略,我实在是非常能理解。
不过,小太子学骑射,为什么我也要学?
我不想晒黑。
于是我拖延着不肯去上课。
直到陈大哥哥亲自来捉我。
我愁眉苦脸地走到会客厅,老远就看见一根黑柱子立在门厅里。我眼神不太好使,看不清五官,先记住了他挺拔舒展的脊骨。
“陈大哥哥好,我是赵小荷。”
“我是陈无遮。”
然后就没人说话了。
敌不动,我不动。
陈大哥哥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我低头专心研究地砖纹路。
陈大哥哥年近二十六,又有十数年行伍生活,想来十分稳重,并不怕尴尬。不过嘛,我虽然年纪小,但捣蛋挨骂的经验一点也不少,非常擅长在老爹滔天怒吼时装傻充愣。
于是我们就凭着各自所长,顺利地把友好会面变成了一团僵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小二哭丧着脸跑进来,“大哥,娘说你要是不回家见她姑奶奶的侄孙女的小女儿,就打断你的腿!”
终于来人了,我长出一口气。
余光瞟见陈大哥哥的手抖了一抖,上好的碧螺春喂了青砖。
然后就听见他说:“回去告诉娘,我喜欢赵小荷。”
陈小二大叫一声:“不是吧?她?”
陈大哥哥一本正经道:“她长得像我的暗恋对象。”
我咬牙:“那你怎么不找你暗恋对象去!”
陈大哥哥很无辜道:“她已经嫁人生子了,只好委屈你了。”
我在陈小二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声音颤抖:“陈大哥哥,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你这样不太好吧?”
他慢条斯理地把茶盏搁在桌上,问我:“哪里不好?”
“第一次见面,应该仁义为先,你这样坑我,也太不道德了。”我循循善诱。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从从容容反问:“那么,我第一次做你老师,你就不来上课,这是什么道理?”
他一步就将了我的军,我一时语塞,他已经站了起来:“明日未时,来点兵场。”
陈小二把玫瑰膏胡乱塞进嘴里,跳起来追他:“哥,你去哪儿?”
陈大哥哥消失在月亮门,只剩下极怅惘的一句:“回家相亲去啊。”
5
第二天我乖乖去上学了。
脚上蹬着马靴,腰上别着小弯刀。
娘送我出门,我问她:“我像不像花木兰昂?”
她点点我脑门:“别伤到自个儿啊。”
嘁。
小太子见了我很高兴,摸摸我的额头问我有没有好一点。
哦对了,我请假的理由不是“陈小二和李小二太烦了太烦了我受不了了必须找个清静地儿呆着否则我会发疯”,而是“呜呜呜夫子啊我头好晕胸口好闷恶心想吐——呕——夫子夫子你别离我这么远嘛我怀疑是中毒的后遗症夫子我能不能请假回家疗养一下啊”。
所以看着小太子关心的模样,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挺好的挺好的,身强体壮,我三拳能打死吊睛大白虎。”
他笑的眼睛弯弯,像月牙。
我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颊。
陈小二一步跨出门槛,凉凉道:“赶紧上马,不然我哥要娶你了。”
你丫有病吧?
我黑着脸跟上他,小太子问我:“谁要娶你?”
“一个傻子。”我没好气,翻身上马。
小太子跟在后面小小声:“想娶你的人,也不都是傻子啊。”
有些人表面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实际已经脸红了。
嗯,就是我。
我埋头策马,直往点兵场赶,老远就看见陈大哥哥站在太阳底下。
一身黑,肃杀的很。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衣服,又转头看了看陈小二的白衣服,再看看小太子的黑衣服。
大佬都爱穿黑是怎么滴?
-
日头太毒了,影子都有锋利的轮廓。
还好陈大哥哥没有丧心病狂到让我们在大太阳底下跑马的地步,他招手示意我们进屋。
屋子里有个巨大的沙盘,山脉起伏,河流绵延,是缩略版的全境地图。
陈大哥哥说了,兵书固然很好,可如果不加以实践推演,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他要我们想象自己是大将军,每人率领人数相当、配置一致的军队对抗。
理所当然的,我和陈小二俩陪衬组成一队,扮演守军一方。陈大哥哥带着小太子一起,扮演异族一方。
小太子看着沙盘对面的我和陈小二,一脸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老老实实地站到了陈大哥哥身边。
我神奇地读懂了这个眼神。
老实说我也挺想跟小太子组队的,听说异族的统帅都是大美人来着。
异族有自己的名字,叫雪松族,大概是因为他们生活在雪山脚下的缘故。
雪松族是母系社会,以女性为尊。雪松族人个顶个的漂亮,高鼻深目,皮肤雪白。据说从前雪松族式微之时,有不少族人被迫来我朝谋生,卖艺卖身的,不在少数。
个人和国家的命运果然是紧密相连的啊。
我唏嘘了一会儿,抬头发现他们都看着我。
“怎么了?”
小太子轻声说:“轮到你布兵啦。”
哦哦。
我连忙让我的将士们跟上陈小二的步伐。
在小太子研究出兵的时候,陈小二推了推我,在课堂上公然说小话:“在我哥面前你也敢发呆,你是真的厉害啊。”
我谦虚:“过奖过奖。”
“咚”的一声,陈小二的木雕将军被推倒了,咕噜噜滚到了沙盘之外。
霎是凄凉。
我抬头一看,小太子冷着一张脸,军队已经把陈小二的彻底包圆了。
“厉害!”我欢呼,全然忘记陈小二才是我的队友。
小太子羞涩地笑了笑。
陈大哥哥冷漠无情地宣布:“陈无耽,深入敌腹,辎重却不跟上,留了这么大一个漏洞给敌人。这要是在战场上,你得自刎谢罪了。”
陈小二脸皮厚,哈哈笑着说:“太子能征善战,比不过,比不过。”
被拍马屁的小太子面无表情。
陈小二全军覆没了,被赶去边上观战。
他跃跃欲试想指点我,陈大哥哥一个眼神过去,他就安静得像个鹌鹑。
我只好硬着头皮自己尝试着布兵。
怎么出兵啊。
我开始后悔拒绝上课了。
再轮到小太子的时候,他一改之前面对陈小二时的雷霆手段,开始犹犹豫豫了起来。
陈大哥哥抱臂旁观,朗声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嗯?”
小太子面不改色,照旧雷声大雨点小。
陈大哥哥摇了摇头,亲自动手,三两下就把我的军队冲了个稀巴烂。
沙盘上的残兵败将七零八落的,好生凄惨。
陈大哥哥问我:“有什么想法?”
我弱弱道:“想法就是,嗯,我以后再也不翘兵法课了。”
陈小二别过脸笑。
超大声。
你能不能克制一点??
陈大哥哥不置可否,开始复盘双方调兵遣将的问题。
我听得一知半解。
陈大哥哥终于放下小旗示意我们可以各回各家了,我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然后就被叫住了。
小太子于是也停下脚步,一脸担忧地在我和陈大哥哥之间看来看去,就差在脸上写“你别骂她”四个大字了。
陈大哥哥没看到小太子的眼神,他思忖了片刻,说:“你回去以后要把之前落下的课程都补上,否则水平太差,没有对战的意义。”
他这话其实很严厉。
我“哦”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告退。
小太子一直跟在我身边,十分同情。
陈小二蹿了出来:“早跟你说了吧,我哥就是个阎罗王,我在他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不过你别怨他,他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也得怪你自己,怎么敢翘阎罗王的课呢?”
他啰嗦完这一大堆,后知后觉我情绪低落,总算说了句人话:“哎,要不要我帮你补课啊?小爷我可是很厉害的。”
就你那三脚猫的水平。
我没有理他。
日头已经西斜,归鸟缓慢振翅,凝成几个黑点。
我的脚步慢啊慢,重啊重。
说出来会被人笑话的吧,赵大将军的女儿,一点兵法也不通。
小太子摸了摸我的脑袋。
我猛然抬头,在晚霞里紧紧攥住小太子的衣袖:“你帮我补课吧你帮我补课吧!”
小太子费劲地从袖口里伸出手,握住我的,然后别过头去笑:“好啊。”
淡淡的余晖里,他的侧脸仿佛也闪着金光,像个菩萨。
普度众生,善哉善哉。
6
趁着爹爹不在,我霸占了他的书房。
娘亲问起,我理直气壮:“我要开始用功了呀!”
皇帝的任命下得很突然,他东西都没时间收拾,书房基本维持了他走前的原样。
他书房的风格非常不协调。屏风后三个大书架上的书高度次第变低,像他带的军队一样整整齐齐。可百宝格上的东西就杂乱无章,毫无规律可言。左手第一个放了一尊荧光曼妙的玉雕美人像,紧挨着的则是锈迹斑斑仿佛碰一碰就会碎裂的不知道什么兵器。
我东摸西摸的,碰巧按到了什么。
百宝格里竟然还有个隐蔽的夹层,小时候都没注意。
咦?不是空的?我撬开夹层,里头是一封发黄的书信。
封面上写了四个字,“吾儿亲启”。
嗯嗯?不会是写给大哥哥的吧?
我咽了口吐沫,把窗子都关上了,小心翼翼拆开看。
信的抬头是:爱女小荷。
写给我的?怎么一直不拿给我看,还悄悄藏着。
难道是准备等我出嫁的时候给我?
看不出来嘛,爹爹还挺浪漫的。
爹爹从前的字跟现在很不一样了,从前笔锋极盛,龙飞凤舞的,字句大开大阖,意气风发。
不像现在,被官袍裹住了身躯,连带着笔锋也收敛成温厚的模样。
谈到草原辽阔,他写“给你养只红嘴的鹰,你若还是现在这般轻盈,让它带你巡视雪峰。”
我满头黑线,再怎么轻盈也会把鹰压坏的好不好,我又不是才出生的小宝宝。
我正这样想,余光瞟见落款年月,啧,果然是我出生的时候。
我好聪明。
再往下看,哟,他还夸过娘亲“天人之姿,聪颖无双”,这种肉麻话,怎么没听他当面说过?
爹爹啊爹爹,看不出你也是铁汉柔情嘛。我笑得合不拢嘴。
信的最后,我得知了我姓名的由来。
张扬的字迹,写到此处明显柔和了许多。他写:为你取乳名小荷,是希望你像你娘亲,濯尽污泥,不染纤毫,虽遇不可逆之困局,亦能坚韧破局,灿若星河。
我愣住了——他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
他把所有的期许都埋进了故纸堆,我看不见也无从得知,原来他希望我“濯尽污泥,不染纤毫”,希望我“坚韧破局,灿若星河”。
那么,在我顽劣的时候,在我偷懒的时候,在我耍小聪明的时候,他心里有多失望呢?
我把信纸折好,重新塞回信封,后退两步,认认真真地打量百宝格。
夹层上面,是一副很小巧的文房四宝。
笔杆细细的,墨锭小小的,砚台边上刻成了我最喜欢的莲蓬。
这是我开蒙的时候,爹爹特意托人从南方带来的。
我伸手摸了摸细腻的砚台,触手是厚厚的一层灰尘。
我默默叹了口气。
经史子集,古老智慧,因为害怕这些看起来就很难的大部头,我放弃了用自己的头脑思考、求解的机会,变着法儿地偷懒。
今天扎伤手写不了字,明天吃撑了肚子晕头更晕。
我跟陈小二他们嘻嘻哈哈,把浪荡当作有趣。
西席被气走好几个,有一个年龄最高胡子白花花的,放话说我不配读圣贤书。
是了,前一天傍晚我悄悄在他的厢房里放了两只癞蛤蟆,呱呱呱,吵了他一宿。
还记得那时娘亲一手翻着理家的账本,一手护住心虚的我,对气得大吼的爹爹说:“姑娘都是要嫁人的,你非要她学这些做什么?”
而爹爹坐在书桌后,一言不发,却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别的什么,在满室书墨气里流露出了遗憾和失望交织的神情。
当时我年纪小,现在想起来,实在悔恨。
我松开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握住的拳头,拉开梨木椅,先从被他翻得破破烂烂的那些书开始看起。
唔,还真是非常深奥。
好多术语我都看不懂,用纸笔誊了,准备明天去问小太子。
阳光从东边的窗子照进来,又从西边的窗子照进来,最后彻底消失,藏进了黑夜中跳跃的烛火里。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抱着书进了学宫。
我以为我应该是第一个,没想到小太子已经在里面了,案几上的烛火已经燃了一半。
我伸手戳了戳他肩膀。
他回过头来,看到是我,又诧异地看了一眼刻漏。
“你怎么到的这么早?”他停下笔。
“这个嘛,说来话长。”
我把书放下,把我的案几费劲地推到他身边。
小太子连忙站起身来帮我,很高兴的样子:“你要坐在我边上吗?”
我坐了下来,把书摊开在他身边,笑眯眯的。
“是啊殿下,说好了要帮我补课的,你不许赖账。”
陈小二是踩着点进来的,看到我换了座位,很失落地蹲到了我案几前面,可怜巴巴地看我:“赵小荷,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去学习了啊,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我头也不抬地记下小太子讲解的内容,笔下刷刷刷:“爱过。”
陈小二把他的蛐蛐罐捧在掌心,试图递给我看:“你看看,我新得的大冠军,木制的,贼厉害了,还能发出声儿呢!你听听?”
我把书一合,搁下散卓笔,伸手过去。
小太子低头写字,却一个字也没写。
陈小二以为我终于受不住诱惑,嘿嘿一笑。
我一把攥住木蛐蛐的后腿,在他面前晃了一晃,“陈小二你怎么回事?我们来学宫是干嘛来的?”
陈小二被我问懵了。
我用力拍桌:“是来读书的!”
他被我吓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恨铁不成钢道:“你希望日后史书如何写你?陈无耽其人,父兄皆为名臣。满门忠义之中,唯其平庸顽劣,虽为太子侍读,终日斗鸡走狗,一事无成?”
我把木蛐蛐丢进五彩斑斓的蛐蛐罐里头,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你对得起你父亲吗。”
陈小二失魂落魄地回去了,连蛐蛐罐也忘记拿了。
小太子停了笔,扭头看我。
我没再说话,兀自写着夫子布置的课业。
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
“你别看我了。”我说。
“好。”他果然说到做到,不问我为什么突然转性,也不问我为什么掉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从案几底下悄悄递给我一张帕子。
绣了蜻蜓点水的,映日荷花别样红。
7
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日子滚滚而过。
院子里的秋千架兀自寂寞地晃动。
书架上有三十九册话本还是崭新崭新的。
柳树已是满眼绿,被秋风一吹,又泛起了黄。
促织夜里爱闹,一声接着一声,但陈小二再没提过斗蛐蛐的事情。
我抚摸过沙盘的每一寸土地,和小太子商讨古时候的制胜队形,一次又一次推演出兵路线。
陈大哥哥教我兵法,先从天气、土质、植被和动物讲起。
它们在沙盘之外,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于广袤的疆土之上。
我这才知道,领兵作战要学的远远不止书本上的三十六计。
娘亲每天给我熬汤,变着法儿地给我补身子。
等到闭着眼睛也能背出草原上每个海子的位置和出现时间的时候,我已经长得比娘亲还高出半个头了。
我放下小旗,看看正在和陈大哥哥说话的小太子。
时间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施了法术。
他蹿个儿更加猛,宛如拔节的竹,手掌变宽,肩骨也长开了。他对我笑的时候还是清风明月,但已经不像从前那个会因为皇帝的提问而沁出冷汗的小小少年郎了。
-
陈小二挪到我身边,说:“我哥新宅落成了,结束了一起去他家喝酒呗。”
他蔫头耷脑的,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咋回事?
“怎么突然要搬家?”
他握着木雕小兵,眼神乱飞,遮遮掩掩的:“你知道的,我哥早到了该成亲的岁数,爹娘他们就问得勤了些……”
哦,被逼婚了呀?
我往陈大哥哥那儿瞅了一眼,他仿佛没看到,依旧专注地和小太子推演沙盘。
但他说话的语速明显比平时慢了,一看就知道在偷听。
“你去不去啊?”陈小二推了推我,又补充,“我哥就喊了我们仨,少了谁都热闹不成,你可别推脱说要温书,好歹,好歹帮着暖个宅子呗。”
雷厉风行的大将军也害怕无人赴宴吗?
我一时有些心软,故意高声说:“那必须去啊。”
余光瞟见陈大哥哥的嘴角翘了翘。
-
陈大哥哥的宅子很雅致,不过要数书房最特别。
“咦呃——”一进去,我和陈小二就同时发出了惊叹声。
小太子克制地没有出声,一刹那瞪圆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
陈大哥哥倚门笑,还有闲心啜一口茶:“怎么,一个个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别告诉我你们没见过雪松族人啊。”
我诚恳道:“不是没见过雪松族人,是没想到您老书房正中能挂一幅如此曼妙的美人图。”
一般来说,大家的书房都挂山水图,就连我这种半吊子读书人,小书房里也装模作样地挂了个寒山小寺图。
至于陈大哥哥书房挂的这幅画嘛,美人身姿窈窕,眉目深邃,黑衣黑裙,只眉心一颗朱砂痣,极为瞩目。
再仔细看落款,唔,居然是陈大哥哥的手笔。
我一瞬间福至心灵。
“所以这就是你不想被逼婚的原因吗?”
陈大哥哥握着茶盏,不假思索道:“对啊。”
陈小二眉毛都皱成一团,问:“为什么啊?”
陈大哥哥啧了一声,走了进来,身影被拉成孤长的一条。
他放下茶盏,喟叹道:“年少时遇见了太过惊艳的人,此后见谁都是俗物。”
又顺手拍拍小太子的肩膀,“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小太子很认同地点头。
“这就是你的暗恋对象?”我继续发问,“已经嫁人生子的那位?”
陈大哥哥笑了笑,没说话。
陈小二从太师椅里跳了起来,十分哀怨的:“你暗恋对象真的已经嫁人生子了啊?我一直以为你是逗赵小荷的呢。”
陈大哥哥挑了挑眉,半真半假道:“兴许是人家打发我的说辞呢。”
一直没说话的小太子这才开口:“那便是她识人不清,错失良缘。”
陈大哥哥大笑。
-
用陈大哥哥的话说,那雪松族的姑娘看不上他,也实在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毕竟初见时,他并非战功显赫的陈大将军,只是边关一个亟待历练的无名小卒罢了。
那时他才满十四,是个不服管教的毛头小子。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大锅饭根本填不饱肚子,一到晚上他就饿的烧心。
他悄悄溜出军营,转到了后山去逮兔子。山里有很早以前设的的捕猎陷阱,枯枝败叶铺得密不透风,他一不留神踩了进去,摔伤了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雪松族的姑娘,就是那时候出现的。
她背着篾篮采药材,满手的细小伤痕,却硬是把他从坑里拉了上来。
“那晚的月光好美,她粉黛不施,却比月光还要美。”陈大哥哥如是说。
我听得起兴,催他:“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诉衷肠的?”
陈大哥哥被我打断了抒情,似笑非笑地盯我一眼:“你这急性子,也就某些人能包容你了。”
小太子低头喝了口茶。
我双手合十告饶:“您继续,您继续。”
8
陈大哥哥伸个懒腰,看了看西斜的太阳,说要带我们去用饭。
“好故事得配好酒。”他这样说。
我们四个在临窗的圆桌边坐着,桂花漂在琥珀色的酒液上。
陈小二掩耳盗铃地偷偷把桌上的果盒往自己怀里挪。
小太子眼疾手快地抢了几个糖栗子塞给我。
手心里的栗子还是烫的,我撑着下巴笑,侧过脸看天空。
透过红木窗格,能看见月亮正一点一点攀上枝头。
烛火在陈大哥哥的脸上打出深刻的阴影,他的声音也随着天色变得越来越低沉。
那姑娘要采的药材是一种只在夜晚才开放的花。
他照旧每个晚上都溜出军营,却不仅仅是为了吃的。
他心里装着这个姑娘,因为少年人的腼腆,从未宣之于口。
姑娘去采药,他先一步拨开长着倒刺的荆棘。
雨天泥滑,他搬来石头供她踩。
免她疼,免她脏,把一片真心笨拙地捧给她。
就这样过了三四天,姑娘看出来连续的相遇并非偶然。
在一个雨天,姑娘拉起在泥坑滑倒的他,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很复杂的情绪。
她放下了竹篾,问他:“你知道我在为谁采药吗?”
他摇摇头。
她靠着树,淡淡地说:“是为了我的孩子。”
他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紧紧攥着的药材竟然全部掉在了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头一低,帽子又咕噜噜滚出老远。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脸上,水流从眉骨往下蜿蜒,整张脸孔湿漉漉的。
漫山遍野都是雨水拍打树叶的声音,他却能听见那姑娘叹了口气。
这叹息声这样轻又这样重,快要灼伤他心口。
-
姑娘让他别来帮忙了,理由是“无以为报”。
他闷着头拒绝,每晚还来山上帮忙。
只是他再也不主动搭话了。
后来有一天他溜出军营的时候被老兵逮住了,军杖三十。
他养了好久的病,能下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上找她。
而那时,草药开的花已经凋谢了。
那个姑娘再也没出现过。
故事说完了,我们三个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陈大哥哥似乎还沉浸在这段记忆里,自嘲地笑了两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执盏的手不像平时那么稳,酒杯里的酒晃了一些到桌上。
这气氛太不对了。
难保陈大哥哥酒醒了以后不会杀我们灭口。
陈小二立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陈大哥哥的胳膊,说:“哥啊哥啊,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段伤心事,回头爹娘再让你相亲我一定拦住啊。不过啊哥,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你要是离开京都太久了不知道哪家姑娘好,你来问我啊哥。我一定给你找最好的姑娘,现在要雪松族的姑娘可能有点难找,但我也能给你安排。哥啊哥啊,你可别吊死在这一棵歪脖子树上了,我们老陈家还得靠你光宗耀祖呢呜呜呜……”
还沉浸在伤感情绪里的陈大哥哥扶了扶额,迫不得已放下酒杯去扯开陈小二的胳膊。
趁陈大哥哥没注意,陈小二悄悄撞了撞我,挤眉弄眼地示意我说点儿什么。
我清清嗓子,给自己倒了一盏酒,高举酒杯,说些乱七八糟的祝酒词。
“陈小二说得对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只要自个儿是块宝。陈大哥哥,你别难受了,好姑娘到处都是啊。”
醉眼惺忪的陈大哥哥伸手过来拿走我的酒杯。
他手指一掂,杯口一倾,酒杯里的酒全部洒在了地上。
馥郁的酒香飘浮在空气中。
“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他说。
陈大哥哥揉着太阳穴,反扣住我的酒杯挪到远离我的那边,又推过来一盅牛乳,手指敲敲桌面,示意我喝牛奶。
就在这时,小太子突然拿起酒壶,飞快倒酒,干脆利落地碰了一碰陈大哥哥的酒杯。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衣袖翻飞如鸟翼。
“往事不可追,来者尤可鉴。听说国公府的二小姐中意你许久了,或可一试。”
他难得对这种话题发表意见,我和陈小二都傻眼了。
陈大哥哥一只手撑着额角,一只手举着酒杯,语调都蕴足了酒味:“太子殿下金玉良言,臣谨记。”
我抬头看了会儿月亮,剥开凉了的栗子,塞一个给小太子:“喂,你要不要吃?”
小太子的手指还带着酒香,拿栗子的时候不小心擦过我的手心,好痒。
我还没来得及批评他,他已经低头附耳过来:“他说得对,你以后不许喝酒了。”
9
大年初一那天,宫里宴席正热闹,天上白雪飘飘。
言官们纷纷表示这是陛下福泽深厚,瑞雪兆丰年。
一个接一个的漂亮话里,我无聊地看向湖心岛外的飞雪。
一片一片又一片,没入水面都不见。
开始歌舞表演了,几个皮肤雪白的异域美人正翩翩起舞。
其中有一个踮着脚尖旋转到了我的身边,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两秒。
她转着圈离开,却时不时向我投来目光,在我看向她的时候又快速挪开视线。
啧。
我侧过头问娘亲:“我脸上粘到饭粒了?”
娘亲仔细地打量我,手指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没有啊,不过,小荷啊,你什么时候又长泪痣了?”
娘亲说“又”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据说我小时候有眼疾,视力不太好,经常看不清路。腿上的淤青和划伤往往是旧的没好,新的又添。
爹爹遍寻名医,终于在我六岁的时候治好了我的眼睛。
说来也奇怪,我的眼睛治好了以后,左眼眼角那颗殷红如血的泪痣也跟着消失了。
说到这里,娘亲表情变了变,很担忧道:“回家后请大夫来给你看看眼睛,别复发了才好。”
我反握住娘亲的手,勾住她肩膀:“哎呀哎呀,您好好吃菜,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好不好?”
娘亲忧心忡忡地伸筷子去夹胭脂鹅脯,没留神夹成了隔壁菜碟里的辣椒。
我哭笑不得,把胭脂鹅脯放到她碗里,一叠声地答应:“好好好,我回家就乖乖看病。您哪快好好吃饭吧。”
宴席到了一半,陈小二派人来找我,问我去不去外头玩雪。
我抓起狐裘猫着腰溜出去。
雪花在空中飞舞,被屋檐下挂着的宫灯照出星星点点的痕迹。
小太子、陈大哥哥和陈小二就站在暖黄的灯光下等我。
身姿挺拔如竹,适合入画。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石头小道往外走去,哆哆嗦嗦地裹上狐裘。快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扑通一声跪在了他们仨面前。
陈小二摸着下巴嘿嘿嘿地笑:“这还没过年呢,乖孙女不必行此大礼啊。”
靠,好丢脸。
我撑着雪地想起来,面前出现了一双手。
绣着龙纹的玄色袖口,手指骨肉匀称,仔细看的话,指腹还有一层长年握笔写字形成的薄茧。
是小太子。
我攥住他的手指,突然有点不想松手,煞有介事道:“我来帮你看看手相啊。”
他没说话,很配合地站到我身边,把手张开给我。
“唔,你的这个生命线很深刻,一看就是长寿之人。感情线呢也很好,很受姑娘们的青睐。哇,这个智能线更是了不得,深刻绵长,必定聪明绝顶啊。”
陈大哥哥笑出了声。
小太子扶我起来,拍拍我身上的落雪,眼睛笑成弯月:“借你吉言。”
陈小二大声嚷嚷:“我怎么没见太子身边有很多桃花啊?你这江湖骗子,忒不靠谱。”
陈大哥哥半是拖拽地把他拉走:“走了!人家既然说了就一定会成真的,实在不行,让那算命的把自己赔给太子殿下,也不算亏本生意。”
他们俩笑着在前面走,身影被路旁的宫灯照长又照短。
而我就在寒冷的雪地里脸颊发烫。
小太子仿佛没有听见他们俩的话,低头帮我系上狐裘的束带。
“我们也走吧,”他说,“今晚有烟火表演,我们去观星台。”
-
观星台上能俯瞰大半个宫廷。
不远处是湖心岛,灯火正盛,热闹非凡。
北风拍打着湖面,树桠被压弯了腰,一团白雪无声无息地融入涟漪。
湖面中央依旧觥筹交错、佩环叮当,丝竹管弦声与人语笑声交织着从岛屿的每一个缝隙里向外奔逃。
小太子撑着阑干,正眺望远方。
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视线尽头,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你在看什么?”我问。
他侧过脸,似乎是笑了一笑,夜色太暗,我无法分辨。
“那里有星辰。”他说。
梆子声敲响,好时辰已到。
第一朵烟花在黑夜里绽放的时候,我看见无数星辰镶嵌在夜幕中。
一刹那的光彩照亮他眉眼,我偏过头去看,发现他正在看我。
“李小二,新年快乐。”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他的眼睛倒映了五光十色的烟火,还有小小的一个我。
我踮起脚,张开五指遮住他的眼睛,“不许看我了,快看烟火。”
他忽然伸手把我的手拉下来,张开手臂,抱住了我,在我耳边说:“新年快乐,小荷。”
咚,咚,咚。
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我把脸埋在他大氅里,很轻很轻地说:“我也喜欢你啊,李兆。”
又一个烟火呼啸着炸开,盖过了所有的声音。
他没有听见,我很确定。
雪天里坦陈的心迹,没能留下任何存在过的证据。
10
我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是大片单调的荒原。
有时是无边无际的黑,有时是辗转重复的昏黄。
我能摸到柔软的锦被、温暖的手炉、眼角的泪痣。
我能听见偶尔的雨声、匆忙的脚步声、探视的人声。
我能闻到药汁的苦味、蜜饯的甜味、陈小二衣袖里的草木香气。
但我看不见了。
在一个和从前没有区别的黄昏,我的世界骤然沦陷成黑暗。
我的额头睡出了汗,睁开眼,梦里的藕花小舟全都消失,重新归于一片黑暗。
我伸手抹了一把汗,问妙妙:“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早。”
不是妙妙的声音。
我的心猛然一沉。
我倚着引枕竭力装作轻松地笑:“太子殿下,随便进出女孩子的闺房似乎不太好吧?”
小太子往我的肩上搭了件衣裳,沉甸甸的。
他没有说话。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因而也就分不清他的喜怒。
我绞着手指,有点忐忑,“你怎么不说话啊?”
房间里很安静,他突兀地笑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连太子殿下都叫上了,好得很——赵小荷,为什么不让我来看你?”
他语气很平静,尾音却下沉,像是明明积蓄了很久的怒气,却不知道该怎么发作。
我咬着嘴唇,无意识地攥紧被子。
该怎么回答呢?我早就在构思搪塞的理由了。
然而此刻,我却没办法从备选的答案中随随便便地挑一个敷衍他。
“你要听实话吗?”我说。
他的声音很紧绷,像是被拉满的弓箭:“你说啊。”
我揉了揉眉心,又垂下手。
北风凛冽地敲打窗棂,小院里的树叶也哗啦啦作响。
偶尔有钝响传来,那是我的秋千撞到了支撑架上。
好好笑,我心想,秋千随主人,没长眼睛。
我轻轻地叹气,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
我想说因为我没想好怎么把一个眼睛看不见的赵小荷呈现给你,我没想好怎么把喝完药之后会吐到虚脱的赵小荷藏起来,我害怕你会因此离我远去,更害怕你会为我难过。
我实在是,太害怕再一次看见你的眼泪了啊。
可最终,我听见自己冷静的陈述:“因为你不可能娶一个瞎子做太子妃。既然是这样,你来再多次也没有意义。”
炭火发出爆燃的轻响,屋子里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有了千钧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口。
我仰着头,拼命眨眼,试图捕捉哪怕一丝的亮光,也只是徒劳。
我听见他站起身的声音。
衣料摩挲,沉香气息飘浮。
他要被我气走了。
我想。
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下一秒,他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碰一碰我的眼角,宛如一片羽毛。
“别哭了。”他说。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开关。
我精心伪饰、强作镇定的面具被猝不及防地撕开,露出底下胆小脆弱的本质。
我猛然躲开他的手指,别过头去哽咽。
“我都让你别来了,你为什么非要来?”我对着空气嚷嚷,拿袖子捂住了脸。
我想我一定哭得特别丑,因为我擦眼泪的速度已经跟不上掉眼泪的速度,再加上气血上涌,整个人跟在大夏天似的汗出如浆,发丝乱七八糟地黏在额角。
“你快滚吧。”我边抽泣边说。
然而他并没有滚。
我听见帕子浸水又拧干的声音,然后他耐心地挑开我的袖子,温凉的帕子轻柔地擦过我的眼眶和脸颊。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什么时候这样服侍过别人?
我鼻子一酸,泪水打在他的指尖。
他手指动作一顿。
我慌忙往后靠,双手胡乱往前推拒,试图推开他的手臂。
“咚”的一声,意料之中的痛楚没有传来。
我的头没有撞到墙壁,而是撞在了他的掌心。
太乱了。
所有的一切。
我深深深深地吸一口气:“娘亲说我生下来就是个瞎子,是一个云游郎中用偏方治好了我,但郎中也说了,我的眼疾一旦复发,就药石无医。”
我的手指颤抖着按在了眼角:“你看我的泪痣,是不是红得快要滴血?”
小太子没有说话,轻轻擦掉我的泪痕。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我用力推开他的手,字字句句,清清楚楚,“从前的赵小荷或许堪为良配,但现在的我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如何配站在你的身边?”
我重新躺下,将被子盖过头顶,在沉闷粘滞的空气中冷冷道:“请回吧。”
他很久都没有动作,半晌才轻轻摸一摸我的发顶。
熟悉的沉香气息瞬间席卷我周遭小小的一方天地。
“我会找到办法的。”他说。
11
这个冬天过得格外漫长。
新燕啄泥的时候,我已经渐渐适应了失明的生活。
陈大哥哥来看我,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高原上有一种特殊的植物,也许能够治好我的眼睛。
我坐在秋千架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陈大哥哥不轻不重地推着秋千,他的声音时远时近。
“你没有我想象的开心,为什么?”
“这件事情很值得开心吗?”我反问。
陈大哥哥的脚步声从我背后绕到了面前,和鸟儿啁啾声一起,做了早春的背景乐。
“赵大将军派人在高原上采摘离人月,不出意外,一旬之内就能送来京都。离人月在异族中很有名,据说是奇方。”
“高原广袤辽阔,寻药如大海捞针,要派出不少兵卒吧?”我沉默了一会儿,感觉舌尖都是苦的, “而陛下最忌讳边疆大将擅动兵权。”
陈大哥哥感叹似地笑了一笑:“陛下猜忌将领,却不会猜忌儿子的请求。小荷,太子为你求了陛下的恩典。”
我猝然抬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陈大哥哥走近两步,用力把我无意识握紧的手掰开,“啧”了一声。
随即,他扬声对侍女说:“下次得给你们家小姐的指甲修得再短些,这人有事没事地就爱掐自己的掌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欺负她看不见了,不精心伺候。”
他治军有方,说话也连敲带打。
院子里的侍女们跪了一地,纷纷说不敢不敢。
陈大哥哥未置可否,把一个小木罐塞进我的张开的掌心。
“喏,你的太子殿下托我把蜜饯带给你。宫里的张师傅做的,加了你最爱的槐花蜜。”
我扳开木盖闻了闻。
是熟悉的蜜渍杨梅的味道。
我轻声问:“他自己怎么不来?”
“啊,”陈大哥哥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的,“他最近有些事情在忙。你知道的,陛下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有意要看他是否堪当大任。”
我不再追问,握紧蜜饯罐,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说辞。
我知道背后的原因不会是陈大哥哥说的那么父慈子孝。
向君王索要恩典,必定要付出些什么代价,即便是儿子也不会例外。既然他们不想让我知道这个代价,那么我就假装不知道。
我摸索着取出杨梅放进嘴里。
好甜,甜到发苦。
-
爹爹的时间算得很准。
一旬之内,离人月就送到了将军府。
两个兵士挑着一个很大的红木箱,把箱子打开,里面是匣子,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棉布。
把棉布掀开后,才是数量不多的离人月。
为了配合娘亲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喜悦,我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一碗不落地把苦到爆的药汁喝得干干净净。
但老实说我对离人月的疗效十分怀疑。
“为什么啊?”
陈小二嘴里肯定塞满了我家小厨房做的糕点,说话都含糊不清。
“如果你像我一样,名医快把门槛踏破,却总也没有起色,大概也不再会对治好眼睛这件事抱太大期待了——喂,你是来做客的还是来扫荡的,能不能给我留些点心?”我咬着最后一颗蜜渍杨梅,匆匆把小木罐撂到一边,撸起袖子跟陈小二抢糖蒸酥酪。
陈小二很冤枉:“你娘让我多吃点的,说我吃得香你才有食欲。”
你争我抢中我凭着卓越的触觉,敏锐地拍开他的手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糖蒸酥酪握到了手心,中气十足地大吼,“你放屁,我一直很有食欲!”
他委屈极了,抱着臂不说话。
等等,我为什么能看见他抱着臂??
“陈无耽陈无耽——”
“干嘛?你看你这有事陈无耽无事陈小二的口气……”他瞪了我一眼,估计考虑到我是个病人,又很大度道,“算了,怎么了,你说。是要打家啊还是劫舍啊,都包在我身上了。”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陈小二很戒备地站了起来,迅速撤离我两步远,一不小心带倒了圆凳,凳子横在了桌子底下。
“喂喂喂,别以为你可以仗着自己看不见就打我啊,我告诉你我可没那么——”
我准确无误攥住了他的手腕,他猝然消音。
“你你你你怎么回事啊?你能看见了?”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伸出五指在我面前晃啊晃,嗓音陡然变得很奇怪,又是哭腔又带着笑,“赵小荷,能看见吗,你说说,这是几啊?”
我闭上眼又睁开眼,才确定我真的能看见人影,虽然只是一道模糊的轮廓。
我拍开他的手,想骂他傻逼,又笑着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我把手里的糕点递给又蹦又跳的他。
“喂,你还吃不吃糖蒸酥酪啊?”
-
那一匣子离人月让我恢复了视力,虽然只能看清模糊的轮廓,但比起全然的黑暗,这一点微弱的视力已经让娘亲欣喜若狂。
她给爹爹写信,要他再寄些离人月回来。
我托腮坐在她身边,目光追随着温润的笔尖,然而再怎么费力地辨认,我也看不清纸面上的簪花小楷。
“娘亲啊,你写字的样子真好看,”我抱着她的胳膊,忍不住坏笑,“当年爹爹就是这样喜欢上你的?”
娘亲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已经摇头晃脑地背诵书房夹层底下那张发黄信纸上的内容了,“你知道吗,爹爹说你‘天人之姿、聪颖无双’,说你什么时候都能‘坚韧破局,灿若星河’。 ”
我捂着嘴笑倒在她肩头,“爹爹一介武夫,只怕对陛下表忠心时都说不出这些话来,娘亲啊娘亲,他果然还是爱你爱得比较深沉。”
娘亲有片刻的怔愣,随即若无其事道:“你又去翻你爹爹的东西了?小心他回京后训你。”
我吐了吐舌头,拉过妙妙的手一溜烟地跑了:“我去陈大哥哥家里玩会儿,不回来吃晚饭了啊!”
12
陈大哥哥在院子里支了堆炭火,要给我们片羊肉吃。
也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多香料,慢慢悠悠地捻一把洒在泛着油光的羊肉上,青烟从红亮的炭火里往上冒,香味儿也争先恐后地钻进鼻子,让人食指大动。
“这一块烤好了啊,”陈大哥哥插了根签子,举起了一大块肥美的羊肉,停在空中,沉吟,“你们俩谁先吃?”
我和陈小二并肩蹲在陈大哥哥对面,你谦我让。
“这个,我是病人,要不就我先吃吧。”
“娘知道我要来你家,连中午饭都不让我吃!你摸摸我这肚子,瘪成个布袋子了都!你忍心看着你弟饿死吗?”
“为了不和药性相冲我已经四个多月没有吃过羊肉了,你看看陈小二的胳膊,再看看我这胳膊,饿他一顿又怎么了?”
陈小二仿佛屁股底下安了弹簧,咻的一下从我身边蹿了起来,手臂颤抖地指着我:“赵小荷你好没良心,是谁一天三趟地过去探望你,古琴瓜子木雕一趟趟给你扛进家门的,啊?是谁?”
我抬头看天。
深蓝色的天穹上,几颗疏落的星子潦草地点缀在圆月四周。
像是天公不经意地抖了抖笔尖,四散的墨点也成了极宁静的画卷。
他犹在喋喋不休,我双手捂耳朵,笑着认输:“我不行了,您先吃,您先吃。”
陈小二满意地伸手去接那一片羊肉,孰料陈大哥哥又从火架上举起第二块羊肉,对着我道:“小荷,来吃。”
签子上的羊肉还在滋啦冒油,散发着滚烫的香味儿。
我看了一眼呆滞的陈小二,扭扭捏捏地伸出了手,犹犹豫豫地问陈小二:“那我,吃了啊?”
“哥,你怎么这么偏心?”陈小二没有看我,蹲在树桩边上,很郁闷地咬了一口羊肉。
陈大哥哥正在拿树枝拨炭火,一瞬跃起的火焰照亮他眉目,那双眼睛璀璨如星子。
面对陈小二怨妇般的眼神,他微微一笑,“碰巧这时候烤熟了而已。”
庭院的门就在此时被推开。
一道门仿佛将院内院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院门内有一簇接一簇的火焰、烤羊肉的油烟香气、我和陈小二争吵打闹的声浪和陈大哥哥无可奈何的居中调停,热闹又喧嚣。
而门外,小太子孤零零地站着,仿佛月光下的一道料峭竹影,随时都能和寂寞的黑夜融为一体。
其实我们许久没见了。
自从那天他告诉我他会想办法,之后我再没见过他,包括他的声音。
他好像瘦了些,又高了些。
我依然不是很能看得清,干脆低下了头。
“我是不是来迟了?”他的目光环绕小院一圈,最终定向我这边。
“啊没有,你来得正好,”陈大哥哥拍拍他的肩膀,把手里的签子递给他,“这些都是刚烤好的,你吃吧。”
我闷着头吃羊肉,耐心数地上有多少只蚂蚁,直到小太子的乌靴出现在我视线里。
“小荷。”他喊了我一声。
我抬起头,他的身影在我眼里被蒙上了一层薄雾。
“你确实来迟了,”我说,“迟了好多天。”
-
嘎吱声响,陈小二和陈大哥哥带上门走了。
炭火还在燃烧,不时发出爆裂的轻响。
斑驳的树影铺在青石上,月光像流水般轻柔地滑落。
小太子站在青石边,玄衣似乎还带着早春的寒意。
我的下巴枕在膝头,拿着签子在地上划啊划:“我能看见东西以后,就特别想去找你。小夏子总说你在忙,陈大哥哥说陛下在考察你是否担得起大任,娘亲说太子殿下不容易,监国很辛苦。我明白,这些我都明白,但我还是好想你。我想知道,在我看不见的这几个月里,我的李小二有没有更帅一点,或者,他有没有被好好照顾。”
吧嗒一声,银签子掉在了地上。
我的手腕被猝不及防地拉住,继而投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沉香味道席卷天地。
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仿佛在哄小孩儿, “我也想你。”
清风明月。
鸟儿啁啾。
我把脸埋在他胸口,一半是撒娇,一半是埋怨,“爹爹在书信里也说想我,他不来看我,尚且有理由,你呢,你又是为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
我松开手,后退两步,抬起头看他。
火焰跳跃,而始终照不亮我们这一方阴翳。
我视物不清,却明明白白地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小荷,我前段时间去雁榆关了,赵大将军他…失踪了。”
我感觉耳朵嗡了一声,无意识地反问:“失踪了是什么意思?”
小太子没有说话。
“大军驻守,军营之内,堂堂主将怎么可能失踪?通敌叛国是重罪,就算是你也不能随便乱扣帽子。还有,还有离人月,我的眼睛是吃离人月治好的,那是爹爹替我找来的。这种植物只有高原上才有,娘亲还写信给爹爹要他再寄一些回来……”
我的话音猝然哽住,那些不被注意的蛛丝马迹骤然连成清晰的脉络,宛如一道闪电,将我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小太子上前两步,紧紧攥住了我的手。
“那一匣子离人月,是你寄给我的,是不是?”我问。
-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大哥哥和陈小二又走了进来。
陈小二说,小荷小荷,你别埋怨太子,赵大将军失踪的时候你病得最重,他不想你雪上加霜。
陈大哥哥说,小荷啊,太子殿下为你求的恩典,是不要将赵大将军的失踪匆下定论,换他去军中坐镇,暗查此事。
陈小二说,小荷小荷,你别担心,赵大将军不是通敌的那种人。我爹都说了,赵大将军忠肝义胆,是世不多得的忠义之人。
陈大哥哥说,小荷啊,现在赵大将军生死未卜,你若是再倒下,要赵夫人怎么办呢?
那个晚上的月光真冷。
他们说了好多,我什么也没记住。
唯独记住了小太子始终握得紧紧的那双手。
“李小二,你能不能带我去雁榆关啊。”我说。
13
不日,陈无遮被指为主将,太子为监军,陈无耽、赵小荷随军同行。
沙盘纵横,模拟不出高原实景十分之一。
我在马背上眺看山河,故土在我背后渐渐远去。
雁榆关之外,雍思河和宾白山是一道天然的关隘,往西北去就是雪松族所在的地界。
我们在雁榆关内稍作休整。
陈大哥哥说雁榆关内的许多住民是雪松族和汉族的混血。
我收回黏在街上美人儿身上的目光,感叹:“难怪好多人既有汉族的秀美柔和,也有雪松族的深刻轮廓。
陈小二吸溜着面条,不明就里:“你们都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看你轮廓也挺深的啊。”
小太子执筷的手停顿了片刻,将黄芪羊肉转了个弯放进陈小二的面汤里。
陈小二受宠若惊地抬起头:“谢谢殿下,你太客气了。”
陈大哥哥把酒杯放下,似笑非笑:“殿下是让你多吃菜,少说话,别不懂装懂。”
我还挺高兴的,放下筷子,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吗是吗?我跟你说,轮廓是可以后天改造的,比方说我这个鼻子啊,娘亲说我小时候是个塌鼻子,现在的鼻梁是被她捏高的。”
陈小二呼噜呼噜地喝面汤,抽空瞅我一眼:“真别说,你的鼻子还挺好看的,我以后有闺女了也要这样捏她鼻梁。”
他忽然又很惆怅:“我和我哥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为什么我哥就比我好看那么多?”
陈大哥哥一本正经道:“其实你是小老婆生的,娘亲心软,把你当亲儿子抚养长大的。”
陈小二“啊”了一声,弱弱道:“娘亲以前也跟我说你不是她亲生的,她是看在爹的面子上把你养大的,所以你到了二十上下还没娶亲,她就想把你扫地出门。”
他汤也不喝了,忧心忡忡地向我们求证:“你们说,我和我哥到底谁不是亲生的啊?”
我把最后一块粉蒸肉夹走,敷衍他:“那铁定是你哥啊,你没看他都自己在外头建府了吗?”
陈小二又眼巴巴地看向小太子。
小太子咳了一声,“这个嘛...小荷说的有点儿道理。”
陈大哥哥黑着脸把酒壶里的酒全喝了。
-
隔壁桌传来一阵笑声。
我转头过去,几个眉眼深邃的姑娘正望着我们笑。
有一个还挺面善的,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见我们看过去,她们迅速起身去结了账,生怕我们多看两眼似的。
啧,我转过头去,谁说美人不自知,分明对看客的眼神一清二楚啊。
吃饭吃饭,幸好小太子的美貌不收钱。
-
我们在雁榆关大营里停下。
军营纪律严明,极为规整,副将代行主将兵权,也将军队治辖得井井有条。
小太子和陈大哥哥去和副将说话了,我和陈小二在雍思河前骑马慢行。
不远处宾白山巍峨挺拔,云朵装点在山腰。
山顶雪白一片,是终年不化的积雪。
有几只红嘴黑鹰在高处盘旋,忽而又振翅远去。
陈小二策马跟上我,直白地问我要怎么去查我爹失踪的事情。
我想了一会儿,说:“太子肯定能把军营里能查到的线索都查了,我大概会去雪松国碰碰运气。如果我爹真的通敌了,雪松国里多少会有些端倪。”
陈小二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努力稀松平常道:“眼睛瞪这么大做什么,又不是去了就回不来了。雁榆关内有混血儿,雪松国也肯定有。你不是说我轮廓够深刻吗,这就叫一张脸吃遍天。”
陈小二摇头又摇头:“你一个姑娘家深入异域,别说太子殿下和我哥不会允许,就连我也不会答应啊。”
他很认真地替我出谋划策:“这样,你带上我哥一起去。你看他那长相,说是雪松族本族都有人信……诶你说,我哥该不会真是我爹和雪松族的小老婆生的吧,怎么跟我差那么多啊。”
我实事求是地纠正他:“准确地说,是你跟你哥差那么多。”
我伸出手比了一个大圈,示意他:“差那么那么多哦。”
陈小二这次却没介意我损他,拧着眉说:“我是认真的啊,你要去的话必须带上人去,孤身一人太不安全了。你不知道,现在人心险恶得很,你出门在外必须有所防范。”
我哭笑不得:“行行行,肯定带人一起去。”
夜风呼啸,从帐篷的细缝里挤进来,吹得烛火摇摇。
小太子表示想和我一起去,我严词拒绝了他。
“你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要是出了事,我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这个理由过于充分了。
小太子几次想反驳,都被我瞪了回去。
最后陈大哥哥拍板:“太子殿下尊贵,陈无耽武力值太低,我陪你去。请殿下监军,有什么事让陈无耽混到商队里通传。”
太子憋了半天:“其实我也没那么尊贵,也挺能打的……”
陈大哥哥很真诚地望向小太子,语重心长:“军中不可一日无主帅,有殿下您坐镇,微臣才放心。”
14
就这样,陈大哥哥和我以兄妹之名组了商队,带着艳丽的丝绸和精美的瓷器往雪松国去。
商队里其他人是走惯了贸易线的,熟门熟路地支船渡过雍思河,带我们进了国都。
国都也很热闹,不比京都差。
不过街上行走的大多是女人,个个神情生动,仪态大方,比男子更有气度。
街道两旁有许多店铺和小摊,各色蔬果色泽艳丽,有许多我都不曾见过。
我多看了水果两眼,陈大哥哥就问我:“要不要吃?”
我匆忙摆手:“不了不了不了。”
阿嬷便笑吟吟地看着我们:“哪有让男人付账的道理,小妹,他这是馋了,你买两个给他尝尝。”
陈大哥哥在一旁笑,我默默从袋子里取出钱递给阿嬷,拿果子,走人。
云朵很稠,三三两两映在低空。
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陈大哥哥拎着我的行囊,在前面不紧不慢地挑拣些吃的玩的。
说起来也挺好笑的,第一次见面时我还很怕他,他在太师椅上随意地一靠,铁血锋利的气息就压得我不敢说话。
他现在散漫地咬着果子,蹲在路边跟小贩讨价还价的样子,我当初真是不敢想象。
人生啊,奇奇妙妙。
陈大哥哥忽然转过脸来,眼神清澈,声音清朗:“小妹,我要喝生牛乳,能给我买一碗吗?”
你入戏也太快了吧?!
我一边腹诽,一边认命地掏钱付账。
国都好大,才走了小半圈,我的脚就受不了了。
当然,荷包更受不了。
买果子买牛乳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给搞杂耍的赏钱啊?
我看着陈大哥哥挥金如土的败家子模样,毫不怀疑他是在报复我。
早知道之前就说陈小二才不是陈夫人亲生的了。
-
夕阳西斜,霞光漫天。
艳丽的火烧云铺满了天幕角落。
在小院里歇脚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陈大哥哥:“你说你有很多暗桩能帮我搜寻线索,怎么没见你联络他们?”
陈大哥哥在摇椅上老神在在,指了指日头,说:“看到太阳了没有,等它完全落下了,你就知道了。”
我在院子里不停地踱步,他笑:“小女孩子别那么性急,容易变老。你坐下来,喝杯茶,事情自然而然会解决。”
我搬了个摇椅坐在他边上,仰着头等日落。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我的身上搭着一条长毛毯,陈大哥哥和几个人在院子另一边说话。
我定睛一看,那几个人分明是:
卖果子的阿嬷、卖牛乳的小弟、非要我买下大红披肩的漂亮女人…
陈大哥哥驻足过的商贩、无意碰撞到的马夫、展示熬鹰秘诀的大汉,不知什么时候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聚到了这方小小院落。
雪松国的春天还有些冷意,我裹着毛毯翻下躺椅,往他们那边走过去。
还没走到跟前呢,陈大哥哥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道:“把鞋子穿上。”
他站在人群中央,一身黑色。
我知道,此时此刻,他又变成了那个杀伐决断的大将军。
15
卖牛乳的小弟说,他在摩勒山的草甸里挤牛奶的时候,看见一队士兵从山上匆匆离开。那里面有个姑娘五官艳丽,跟我长得有些像,眼角有颗红色的痣。
卖披肩的漂亮女人说,她知道那个姑娘是谁,那是主君的养女奚灵,也是摩勒湖边一度无家可归的孤儿。
马夫说,一个月前,他为王庭里的医师采买过大批量的草药,其中有一种止血的草药,需求量是从前的两倍多。
陈大哥哥说,小荷,你父亲或许还活着。
高原上温度降得很快,我裹着厚毛毯,听他耐心追问,听他条分缕析,听他一一布局安排。
我们要进王庭。
他说。
-
陈小二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练习雪松王庭礼仪。
他趁着天黑悄悄地推开了院子的门。
一见我就“嗬”了一声,“以前你穿汉家衣裙做汉族打扮的时候,顶多就是五官稍微立体了那么一点儿,看着还是我们汉家姑娘。”
陈小二绕着我走了一圈,啧啧称奇,“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你这样打扮,嘿,看上去还真是雪松族人了。”
我对着大镜子哈哈哈了一会儿,随即问他:“你过来干嘛?”
陈小二一拍脑门,说:“瞧我这记性啊。”
他从货物里扣扣摸摸,倒腾出个小匣子给我。
“太子殿下说了,要我把离人月完好无损地交到你手上。”陈小二一脸的功成身退, “我用棉花裹了三层,生怕颠碎了药效就淡了。”
我接过离人月,陈小二眼巴巴地瞅着我,像是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
我抬起头,瞥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奇道:“你今儿怎么磨磨唧唧的,不像你风格啊。”
陈小二翻了个白眼,一屁股坐在了大镜子前,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了个全:“你说要去王庭就去王庭,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是,我知道我哥靠谱,但你也不想想,这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事儿啊。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儿,太……我可就少了一好朋友了,不得伤心死啊?”
我被他逗笑了,抱着匣子在他边上坐下。
雪山上的风呼啦啦横冲直撞,把窗子拍打得砰砰作响。
我就在嘈杂的天光里轻声说:“我知道你们为我担心。但…那是我爹啊。”
是牵着我的手挑选马驹的父亲。
是对我和哥哥一视同仁的父亲。
是千里迢迢带回来荷花笔洗的父亲。
是打破世俗成见偏要女儿走出针线束缚的父亲。
我一路嚣张莽撞地长大,却没有跌地太惨,都是因为他保护得太好。
他对我有很多的期待,而我又醒悟得太晚。
也许这一次,我能试着去保护他。
-
“你知道你和李小二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我说。
陈小二立刻此地无银:“啊?你为什么提太子殿下,他可没让我来做说客啊。”
我手指在裙摆流苏上绕啊绕,本来想叹气的,最终又忍不住笑了:“他太沉得住气,而你又太容易跳脚。”
我往后挪了几步,四仰八叉地倒在草皮上。
星河璀璨,久久不灭。
像是某些人的眼睛,再欲言又止,也藏不住磅礴的情绪。
隔了一条雍思河,隔了一座宾白山,我知道他也在看同一片星空。
-
“李小二肯定很想过来吧,但是不可以啊,他不仅是我的李小二,还是汉朝的太子殿下。”我把手枕在后脑勺上,小草嫩芽的清香弥漫在鼻端,“我必须要去做这件事情,不止是为我,也是为他。”
脚步声轻轻,我抬头,是陈大哥哥。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
陈小二尚懵懂不解,陈大哥哥已经接过了我的话头:“赵小荷的父亲,不会是也不能是叛臣。”
我无声地笑,咬着草梗,含糊不清:“他担心我的安全,我也担心他的名声。向来熠熠生辉清白无暇的一个人,怎么能因为我有黑点呢。”
陈大哥哥叹了口气。
我笑了一笑:“所以你别愁了,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好的。”
陈小二依然苦着脸看我。
我从草地上跳起来哈哈大笑,给他脑门一个栗子:“不许丧气!这件事情没有万一!”
陈小二也跳起来要追着打我,我们俩嘻嘻哈哈地冲进房间。
星光正好,明天又会是一个大晴天。
16
王庭要遴选侍女,陈大哥哥把我塞了进去。
进王庭之前我被科普了一大堆知识。
雪松国国姓是百里,主君百里山月已经主政十多年了,励精图治,扭转了雪松国之前的衰微态势。民间对她的评价挺两极分化的,有的说她有大智慧,善用人也善为政。有的说她心狠手辣,证据是她在权位斗争中用非常残忍的手法杀死了自己的亲姐姐。
陈小二听说了死法之后十分唏嘘:“亲姐妹啊,怎么能这么狠?”
陈大哥哥瞟了他一眼。
陈小二斩钉截铁:“我就干不出这种事儿!是吧赵小荷?”
我被牛乳呛到了:“你说你的,拉我下水干嘛?我从来没在背后骂过我哥!”
经常在背后吐槽哥哥的陈小二端起茶盏淡定自若地出了门:“我去看看后院的狼毒花开了没,你们聊你们的啊,别管我。”
-
在进王庭之前,我们都以为要面临的是场持久战。
但事态的发展确实有点出乎意料了。
进来第一天,我和许多侍女一起送花。
早春时节,鲜花并不多。
但送到这个地方的鲜花却很多。
其人地位之高,可以想见。
然而我没想到,这个贵人就是我爹爹。
是的,入宫第一天,我就见到了他。
他坐在院落的阳光下,整个人金灿灿的,看上去很平和。
我仔细地打量他,确认他身上没有遭受酷刑的迹象。
我们对视的一刹那,他喊住了我。
“小荷。”
-
鱼贯而入的侍女里,我停下了脚步。
队列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停滞,相反,它依旧像蜿蜒的流水一般继续着该进行的工作。
个别人向我投来了隐晦的视线。
那是和我住在一起的三个人,他们知道此时此刻我的名字不应该是那两个字。
我弯腰把手里的花盆放了下来。
然后在他平和的视线里,毫无顾忌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就像从前那样。
“小荷,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找你的,”我伸出手,揪下一片又一片的花瓣,“无论你是叛国还是忠君,这里都是最有可能找到你的地方。”
我把摘下的花瓣统统抛到了地上,北风轻轻吹,花瓣也就四散开。
-
我仰头看他,努力微笑,“所以你为什么在这里,是忠君,还是叛国?”
爹爹的目光没什么变化,像大海,像山脉,像天空。
而我知道,这是一种默认。
默认我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这样的目光让我从竭力维持的平静变成了愤怒的质问:“主将失踪,军中乱了套,陛下问责你的左右副将,差点要定性你通敌之罪。太子殿下拦了下来,娘亲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在冬天失明了四个月才能勉强看清人影,娘亲的头发都白了好多。她常常给你写信,因为你是她的依靠。很好笑吧?给她回信的是我和哥哥,我们揣摩着你的语气你的笔锋,绞尽脑汁地写那些夫君对妻子的安抚。而你!在我们遭遇了这一切的时候,你在温暖舒适的王庭里,你被雪松族奉为了座上宾!”
视线一下子很模糊。
我抹了把眼泪,再抬头的时候声音里藏着我并没有意识到的祈求和悲哀。
“所以,爹爹,到底是为什么呢?”
17
爹爹给我讲了好长的一个故事。
有这样一个少年,出身勋贵,生性不羁。
家里人看他自由散漫,就送他到了军营。
军营像火,把少年郎的身心淬炼得如同钢铁。
可军营锤炼不了他的信仰。
他似乎情感稀薄,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所谓信仰也单薄如纸。
这使得他在相当忠君爱国的军营里格格不入。
这样的人无疑是危险的。
你不清楚什么令他感兴趣,也不清楚他会为什么停下脚步。
他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意志,又有充足的实现自己意志的资源和能量。
他现在穿着铁甲戍守家园,也许只是出于无事可做的一种习惯。
-
花盆都摆放齐整了,流水般的侍女离开了这里。
嘈嘈切切的背景音消失了,只有爹爹叙述的声音。
直到再次有人进来。
爹爹的声音也停住了。
角落里的仆从们都屈膝行礼,爹爹没有动作,我也没有动作。
一个女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
她的眉心有颗朱砂痣,鼻梁高,眼窝深,嘴唇薄,看上去应当是非常刚硬甚至是冷厉的五官。
但她脸颊饱满,肌肤匀称,目光温和得像月光,这就冲淡了她五官带来的压迫感。
满庭的屏息紧绷里,我立刻想到一个名字。
百里山月。
如果我像御花园里的鹦哥儿似的有羽毛,那我现在铁定炸开了毛。
我极其戒备地审视她,希望通过她和爹爹的言谈举止看出些什么不对劲来。
然而并没有。
他们俩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交换过。
百里山月在我面前坐下,近乎慈爱地看着我,“小荷,你长得跟你父亲很像。”
我冷冷道:“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母亲。”
百里山月笑了一声,说:“你只有眼睛和我相似。”
我感觉自己听错了,错愕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我的眼睛为什么会和你相似?”
风拍打着我的裙裾,飞远了的花瓣又扑朔朔地撞到了我的膝盖。
像迷了路的蝴蝶,出现得不合时宜。
百里山月并没有回答,她说:“刚才的那个故事,后半段该由我来讲了吧?”
爹爹没有看她,点了点头。
-
少年练箭,已经不满足于白昼骑射。
他背着弓箭上山,在黑夜里找猛禽会反光的眼睛。
他在树叶枝桠间迅疾得奔跑挽弓,又在得手后慢悠悠地拎着猎物回去加餐。
天地辽阔,他自在又快活。
有一个傍晚,他照样在山野里巡游,随意搭箭,瞄准了丛林里晃动的影子。
松指,箭矢尾羽没入枝叶。
但没有意料中猎物倒地的声音,他听到了少女的痛呼。
少女跌坐在绿郁之中,斑斓鲜艳的裙裾浸透了血。
他拨开横斜树枝过去,她稍一抬头,眼泪就像珍珠般滑落。
杂乱、无序、枯枝败叶成堆的山野里,唯独有个精美又娇弱的她,像误入凡尘的仙子。
又或者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
一份终于让少年有所求的礼物。
-
他匆匆处理伤口,背着少女下山,她的呼吸声就响在他耳边。
“我送你去找你的家人。”他说。
少女伤感地低下了头,“我没有家人了。”
最后一丝晚霞缀在天空,她说霞光没处是她的家。
霞光淡了,星光渐起。
偶尔几声狼啸,满月照亮了山路。
她局促不安,他泰然自若。
“我明天来给你换药。”他说。
少女点点头,下巴不小心碰到他耳垂。
他尚不觉得如何,少女已经红透了脸。
-
伤口不深,七天就能好。
他硬是去满了十五天。
他从来没有讨过女孩子的欢心,却似乎无师自通。
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想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
他翻山涉水,反正没人管得住他。
起初送草药,送绷带。后来送鸽子,送竹笛。
硬生生把这座荒僻的小院一点点地打磨出热热闹闹的人气儿来。
花团锦簇,鸟啭莺啼。
他倚着门吹笛逗鸟。
她托着腮仰头看他。
偶尔对视一眼,是谁笑出了梨涡,又是谁心跳勃然。
天边的流云也曾停下脚步,看着渺渺世间,好一对璧人。
-
少女的箭伤好了,光洁的小腿上连一丝疤痕也看不出来了。
他握着她的脚踝不肯放。
少女惶惑地喊他,他却像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
“你没有家人,那我来做你的家人,好不好?”
他决意抛却尊贵身份,抛却血脉至亲,抛却所谓家国誓言,抛却那座山那条河之外的所有。
少女让他再想想,三思再三思。
“也许我并不值得。”她垂下眼帘,躲开他的视线,极黯然。
他放开手指,替她穿好鞋袜,在窗边站定。
“我生性凉薄,唯独对你热情。这世间除了你,没有其他东西能点燃我。”
他笑,“我的生命,应该是一场烈火。”
-
他们相爱了。
少年留了一封简短的书信,禁止家人来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青山为邻,碧水相依。
少女曾经的说辞漏洞百出,少年没有追问。
少年身手了得,送出的药物都有价无市,少女也未曾好奇。
谜和谜相遇又相互吸引,纠缠成极乱的线团。
起初,他们都以为这没什么。
我们只要两人真心相爱。
后来,他们都后悔。
哪怕多问一句,事情的结局也许就不会是这样。
18
故事戛然而止,我犹沉浸其中,抬起头,直愣愣地问百里山月:“后来呢?”
她没有说话。
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天色近暮。
她站起身,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不自然地往后躲了一躲,她脚步略顿,没有再多停留,与我拉开了距离。
“日落了,夜里凉,进屋说吧。”
-
屋里有个温暖的火炉,我们围着火炉坐了一圈。
我把披风摘了下来,尽量不动声色地把它推到一边。
百里山月看见了,但没说什么。
爹爹反而叹了口气。
我隐隐约约有什么预感,但一想到远在家乡的娘亲,软下去的心肠就又硬了起来。
“你还要继续说吗?”我目无表情地问,看上去肯定非常冷冰冰。
其实我眼角余光一直在偷瞄侍卫侍女,很害怕他们说我不敬重主君,冲上来打我什么的。
然而并没有。
他们一个个屏气凝神的,丝毫没有多余动作。
百里山月摇摇头:“今天和你说了很多了,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有空了我再过来陪你说话。”
她准备离开,临走前又吩咐侍女:“像侍奉奚灵那样侍奉小荷。”
她话里话外对我太纵容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友好让我有些头皮发麻。
我下意识地拦住了她:“奚灵是谁?”
她停下了脚步:“是我的养女。”
我想起了那天陈大哥哥的院子里,那个卖披肩的漂亮女人曾经提到过这个名字。
她说什么来着,奚灵从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后来被百里山月收养,成为了这个国家唯一的公主。
-
我吸了口气,逼着自己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么,我是你和我爹爹的私生女吗?”
百里山月笑了,很舒展,眉眼像刚饮足了水的鲜花。
“不是的,小荷,你的身份光明正大,”她说,“你是我和霍攸的女儿。”
我几乎条件反射,转过头去问爹爹:“你其实叫霍攸?”
爹爹愣了一下,苦笑:“霍攸是你的亲生父亲。”
“霍攸是谁?”我说,“我只知道皇后娘娘姓霍。”
百里山月说:“霍攸是皇后的弟弟,你的父亲。”
我皱眉,还想再追问。
她说时候太晚了,明天再来说其他的故事。
我站在门口目送她远去,她背脊挺拔,衣裙摇曳得像涟漪。她身后跟了很多侍从,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种她形单影只的错觉。
-
宫殿里只剩下我和爹爹,我们俩对视了一小会儿。
我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太一言难尽了。
“额,所以,你没有背叛娘亲啊?”我往榻上一靠,眼神乱飘,不敢看他。
爹爹面无表情,语气却恼怒:“爹爹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我抓了抓头发,想到了什么,又很理直气壮:“我在你书房找到了你写的信,你在里头可太甜言蜜语了,说娘亲什么‘天人之姿’,什么‘聪颖无双’,好话不要太多哦。再结合你几个月没有音信的实际情况,是个人都会觉得你说一套做一套嘛!”
爹爹去拿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估计很想扑过来打我。
然而他以广博的父爱原谅了我,说:“那其实是霍攸写给你的信,他夸的人是百里山月。”
我愣了一下,想到他整齐书房里好不搭调的混乱书柜,想到书柜上精雕细琢的美人玉石像。
那些,大概都是霍攸的收藏吧。
然后我终于问出了百里山月在的时候我不敢问出口的问题:“霍攸现在在哪儿?”
“霍攸死了。”爹爹转过了身去,而我却注意到他执盏的手并不稳当,茶水泼了三两滴在绒地毯上。
洇湿的痕迹,像眼泪。
19
我闷着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夜无梦,一夜好睡。
这是很奇怪的。
自从我失明开始,我就一直睡眠不好,夜间常常惊醒,然后数着更漏声再入梦。
陈小二笑话过我,眼圈黑得像夜里做贼。
李小二倒是送了我助眠香饵,我好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用。
昨天晚上的话题戛然而止,爹爹飞快地找了个理由跑路了。
其实我知道,他和百里山月一个赛一个地跑得快的原因无非是,怕我接受不了自己的身世。
我睁着眼数帐幔上的花朵,数了一半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我从勋贵之家的赵小荷变成了天潢贵胄的李小荷,没意思。
然后又从公主李小荷回到了民女赵小荷,也没意思。
突然发现我可能是我爹的私生女,我觉得有点烦。
现在告诉我我爹其实不是我爹、我娘其实不是我,我更烦了。
嗬,这事儿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我压根没有接受不了,我只想这事儿快点结束。
赶紧盖棺定论,告诉我我是谁,我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去面对我的那些好朋友。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最想知道的是,我该以什么立场面对李小二。
-
侍女捧上的衣裙都色彩鲜艳,我随便挑了一套换上。
我在铜镜面前昏昏欲睡,只记得侍女上妆的手法还挺轻柔的。
我在门口放空了一会儿,意外发现院子里多了个秋千架。
我坐在秋千上晃啊晃。
风掠起我的发梢,我裙裾上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叮铃声。
有人轻轻在后面推着我,帮我飞得更高。
我转过头去,是百里山月。
“你小时候就很喜欢秋千,看来这一点没变。”她说。
我跳下秋千,秋千依照惯性重重地撞上了我的膝盖。
百里山月立刻拉住秋千绳。
膝头很痛,但我一动也没动。
我一直看着她:“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是怎么从你和霍攸的女儿,变成我爹爹和娘亲的女儿的?”
“这又是很长的一个故事了。”百里山月说,她坐在了秋千上。
我抬头看她,她也正凝视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着我读不懂的情绪,像是透过我看到了从前的时光。
“或许你可以长话短说。”我避开了她的视线,坐在了草地上。
“和你父亲在一起的第二年,我有了身孕。他很想要一个女儿,说想通过女儿想象我小时候的模样。后来你出生了,果然是个小女孩儿。”百里山月低低地笑了,“他很高兴。”
春和景明,偶尔有红嘴的鹰低低划过天空。
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扬起了嘴角。
“你小时候很爱喝牛乳,看到哪个牧民阿妈手里有牛乳就冲着人家笑。有天你父亲干脆牵了头奶牛回家,我问他是要做什么,他居然说自己家的闺女要当宝贝藏起来,不能随随便便对别人笑。”
她笑得眼睛弯弯,随手取过一小壶牛乳递给我,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
咕咚咕咚。
温度正好,不烫也不冷。
“后来我发现你不爱笑了,跟你说话你也不会转头过来看我。我们才意识到你的眼睛出了些问题。”百里山月轻轻叹气,“你父亲把云游四方的神医从汉朝带到了雪松国,那个神医愿意开药方,条件是要你父亲回家一趟。那时候我才知道他的身份,他来自汉朝根基最深厚的勋贵之家,他是汉朝霍皇后的亲弟弟。”
“他不得不远行,神医遵守承诺,为你开了药方。最重要的一味药材是离人月的花朵,离人月是一种花期很短的植物,我每晚上山摘花煮药。等到花谢了,你的眼睛逐渐恢复了视力,你父亲也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彻底放弃了在汉朝的一切,声名、权位、财富。他是真心实意地觉得那不要紧,因此我也觉得没什么关系。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也就是在那时候,我见过了他的朋友们,其中包括赵大将军。然后有一天,我的姐姐找到了我。”
这并不是一个美好的转折。
陈大哥哥的叙述里提到过百里山月的姐姐,据说百里山月以非常残忍的手法杀死了她的亲姐姐,这一点可以算做她清明形象里的唯一污点。
我睁大了眼睛,有些忐忑地等待着后续。
百里山月看见了我的表情,弯腰摸了摸我的发顶。
“你听说过关于我的事情,是不是?”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
“你已经长大了,应该知道,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百里山月静静地看着广袤的天空,神色也跟流云一样安宁平和。
但不知怎么的,我却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我年少时很受主君的喜爱,虽然我是她最小的女儿,但她决定百年之后传位于我。我姐姐很不满意,认为我的存在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权势和地位。她设计赶走了我,我被迫在边界地带流浪。不过,因祸得福,我遇见了你的父亲。所以就这件事情而言,我其实并没有太恨她。”
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发丝遮住了我的视线。我伸手去拨,触碰到了百里山月温暖干燥的指尖。
她帮我把头发拢到一起,然后用一根发带轻轻束住了我散漫的长发。
确实是母亲温柔呵护的模样。
我怔怔地看她,她只是对我一笑,继续讲了下去。
“大约在你两岁多一点儿的时候,我的姐姐又一次找到了我。她受了很严重的伤,因此无法生育。她找到了我,想带走你,并许诺给你王位。
我自然不可能答应,于是她派了刺客来谋杀我。那天仍是离人月的花期,我去摘离人月,以备不时之需。家里只有你和你父亲。你父亲身手很好,但他无法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以一敌百。他只来得及将你藏匿,自己却无法全身而退。”
百里山月的声音很平静,内容也只是简单直白的叙述。
但不知怎么,我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把头埋在膝盖上,清晰地感觉泪滴洇湿了衣裙。
“等我回到家,看见的是一片烈火烧过的废墟。牧民阿妈告诉了我那个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那时我只想跟着你父亲一起死掉。可是你在哭,你好不容易治好的眼睛里都是泪水,我想我大概还有些事情需要完成。
我把你交给了赵大将军,恳求他收养你。然后我回到了雪松国,再后面,就是你所听到的坊间流言说的那样,我回到了王庭,用最残酷的方式杀死了我的姐姐。支撑我活下来的,除了对她的仇恨,还有对你的爱。”
不知道什么时候,百里山月的声音就移到了我的耳畔。
她揽住了我的肩膀,低声说:“小荷,这些都过去了。看见你成长为今天的样子,我很开心,你的父亲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失声痛哭。
正如她所说的,这一切都发生在过去。
我只能倾听,却无力改变。
也正因如此,这悲伤才这样汹涌而猛烈。
“对不起……”我哽咽着说,“真的对不起。”
百里山月摇摇头,搂住了我,温暖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头发。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她这样说。
我紧紧地抱住她,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眼泪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衣服上。
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你们的故事。
谢谢你,让我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
20
雪松国发布主君的诏书的时候,我正坐在雍思河的小船上玩水。
雪松国的公主失而复得,而王储定的则是奚灵。
这些事情都被我抛在了脑后。
因为船靠岸的时候,我就要见到小太子了。
我在雪松国长住的这段时间,陈小二偶尔会来做客。
带来小太子的信,再带走我的回信。
我漫无边际地写,从老树发芽,写到山上菌子,偶尔提笔涂抹个小人儿在看书,上头还得标注“李小二”三个字。
小太子的回信不长,却总是很认真。
他告诉我,赵大将军面见陛下,也不知是说了什么,陛下降了他的职,却也没再继续追究。
他在信里告诉我家里人是如何为我打掩护的。他说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赵家小女儿又生病了,这次一病就是六个多月,赵家闭门谢客,谁也没让见。
他也会为来信迟了而抱歉。他说陛下的病情越来越不稳定,大部分政务都移交给他处理了。他批阅奏章,才明白治国不易。
都是很日常的交谈,我们闭口不谈思念。
而最后一封信里,他终于小心翼翼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
我合上信纸,轻轻地叹气。
-
我告诉百里山月,我还是想回去。
“我知道这样很不孝,”我说,“但我对王位没有兴趣。汉朝有我的养父母,有我的朋友,还有我喜欢的人。”
我并不敢抬头看她。
没想到百里山月摸了摸我的发顶,声音也很温柔:“这不是不孝啊。生下你的时候、把你送到赵家的时候,我也并没有问过你的意见。小荷,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如果觉得不开心了,随时可以回家。”
我用力抱了抱她。
出宫门的时候,奚灵在外面等我。
初夏的风吹动她衣裙上的流苏,她艳丽的五官依旧好看得如同工笔描绘。
“我总感觉以前曾经见过你,”我说,“不是在雪松国,而是在汉朝。”
她笑了,“是啊。你们宫廷的年宴,我扮成了舞女。跳舞的时候我看见了你,那时候你眼角长了颗泪痣,我告诉了主君,她很担心。后来就是在边关,我看见你在面馆和你的少年郎说说笑笑,他看着你的眼神,像一道光。”
我挠了挠头,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我的表情,一下子就笑了:“干什么?我可不是变态啊。我纯粹好奇主君的亲生女儿是什么样子罢了。毕竟,我确实很想做她唯一的心肝宝贝啊。”
我用脚尖踢着小石子,“其实我挺感谢你的,比起我,你和主君更像真正的母女。”
奚灵展颜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啊,所以我希望,你去过你想要的生活,把她留给我来陪伴。”
天色极蓝。
她抬头望天,风掠起她的碎发,树叶缝隙投出模糊的光晕,悉数打在她洁白的脸颊。
“赵小荷,不要有负担。如果有一个人能那样看着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去到他的身边。”
-
这一处渡口的水流很缓,从雪山横冲直撞的水淌过低平的河道,像被驯化的野马一样,逐渐温顺了起来。
我回过神来,随便捞了顶草帽遮太阳,伸手去鞠水。
“陈小二,你看那桨划开后,会有小漩涡!”
陈小二蹲在我旁边啃果子,含糊不清地敷衍我:“行行行我看见了,你离水远点儿啊,别掉进去了,我可不会凫水啊。”
他这句话其实有点耳熟。
清凉的水缠绕着我的手臂,我忽然想起来,大概去年夏天,小太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候我们一起去太湖看荷花。
他说,“小荷啊,我还没学会凫水,你可别掉进湖里。”
那种无可奈何又纵容的声音仿佛就响在我的耳边,我揉了揉耳朵,默默缩回了手。
“你还真不玩了?”陈小二把果核丢进水里,一脸的震惊,“你啥时候这么听我话了?”
我甩甩手,水珠溅了陈小二一脸。
他跳起来要追赶我,瞅见在船尾的陈大哥哥,又停下了脚步。
“赵小荷。”陈小二喊了我一声。
我就在船舱里停下。
阳光将他的脸颊照得很亮,也将他写在脸上的情绪照得很亮。向来跟我一起淘气捣蛋的陈家小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学会了欲言又止。
可我居然能读懂他没有说出口的话。
无非是关于他的哥哥,或者说关于我的母亲。
我站在船舱的阴影里,看见他被风鼓起的衣衫,突然意识到,陈小二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他或许比我们谁都细腻。
他的的心里一直装着他的家人和朋友。就像田野里的稻草人,歪歪扭扭,却在用力守护着田野里的一切。
我用力挥了挥手,“我知道啊,我知道。”
陈小二冲我点点头,转了个身,回到船头坐下。
-
船尾架起了小锅,陈大哥哥正往里面撒一小撮盐。
鱼汤浓白飘香,某种草木香料的绿色沉沉浮浮。
我盘腿坐在小锅旁边,专心致志地看小锅里咕噜咕噜的小泡泡。
“其实你应该去见一见她。”我说。
“没有必要了,我们只不过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他说。
我悄悄看他。
他垂着眼帘,正耐心地拨亮火炉里的炭。
陈大哥哥抬起头,捉住了我饱含同情的眼神。
他居然笑了,放下手里的铁钎,弹了弹我的脑门。“赵小荷,我说没说过,小女孩子想得太多,容易变老。”
我捂着脑袋躲开,很冤枉道:“你这两天一直低气压,很难不怀疑你因为失恋所以伤心了嘛!”
陈大哥哥很随意道:“我很早就不喜欢画中人了啊。”
“那你这两天都不怎么说话!”
陈大哥哥“哦”了一声,说:“可我确实是失恋了啊。”
这是什么逻辑?
我没有想明白,陈大哥哥已经扬声喊来了陈小二:“陈无耽,别竖着耳朵偷听了,赶紧过来喝汤!”
陈小二踢踏踢踏地跑过来,端了个碗蹲在我边上。
“给赵小荷支支招。”陈大哥哥说。
陈小二的表情跟我一样的懵:“啊?她需要支什么招?”
“许久未见情郎了,开口第一句该说什么啊。”陈大哥哥靠着船舱,散漫地说。
心事被戳穿,我的脸颊倏然发烫。
他们俩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放下碗,故作镇定地说:“陈大哥哥,你的盐放得太多了啊,我要去喝水喝水!”
21
船快靠岸了。
岸上一道人影渐渐分明。
玄色衣裳,竹似的挺拔,不用说话,就有浑然天成的气魄。
陈小二用力挥手和小太子打招呼,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很欢脱地安排:“我和我哥就直接回军中了啊,你们慢慢聊。”
我看向陈大哥哥,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没动弹。
趁着船还没靠岸,我连珠炮似的问他:“既然你早就不喜欢画中人了,那为什么又说自己的确是失恋了?”
陈大哥哥笑了:“你的反射弧会不会有点长?”
船身轻轻撞上了坚实的陆地,艄公开始收桨系绳。
我困惑地看他,而他显然不准备作答。
陈大哥哥伸手过来,在空中停顿片刻,最后还是落在了我的发顶,用力揉了揉我的脑袋。
像在延续雪松国那个不知名小院里未完成的动作。
然后他收回手,含笑看我,像一个真正的兄长那样对我说:“去吧,小荷。”
我仰着头注视了他一会儿,最终没能从那张自始至终带笑的脸上读出一个答案。
陈大哥哥不再说话,摆摆手,示意我快走。
他就像一柄从来锋利的兵器,却在此刻放任自己和雍思河温柔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
我转过头,从船上一步跨到了岸上。
夜风轻轻吹,我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认真地打量小太子。
他一直看着我,很坦然地由着我看,幽黑的眼睛里显不出分毫情绪。
我绕着他转了两圈,啧啧有声,“不错,长高了,也更英俊了。策马过京都,大约能赢得满楼红袖招。”
他仍然不说话。
任凭我如何有意逗他开心,他始终沉默。
我不由得有点慌张,害怕他要秋后算账。
我止住了脚步,轻轻推一推他,小声问:“你怎么不说话?”
手腕被反握住,我被拉近一个炙热的怀抱。
随从手里的几星灯火很贴心地熄灭了。
河水声声,不疾不徐地冲刷着河岸,好像某种和缓的伴奏。
然后我终于听见一声叹息在耳边响起。
执掌国事的太子殿下,多冷淡多有威仪的人,此刻说话却带了点鼻音,闷闷的,像是某种控诉:“你离开了足足一百八十九天。”
我想抬头看看小太子的表情,他却按住了我的脑袋,不肯让我偷瞄。
我的脸颊被迫贴在他玄袍纹理上,忽然觉得他偶尔闹脾气的样子还有几分可爱。
“喂,”我说,“堂堂太子殿下,为什么要在弱女子怀里哭鼻子?”
他笑了,声音低低地碾过我的耳朵,像沉沙质地,明明是听惯了的音色,此刻却有说不上来的感觉。
嗯,基本可以确定没哭了。
“一百八十九天,你差点要变成别人家的公主。我有时会想,宁愿你做我们汉朝的公主。虽然是做我妹妹,虽然天天不学无术得可恨,却也好过相隔万里不得见。”
我被他一席话说得感动,又想抬头瞧他神色。
这回小太子倒松开了扣在我后脑勺的手掌,我仰头看他。
像是天上的星辰落了几颗,很大方地全都赠予他的眼睛。又或者是山水画里冬夜的山野,唯独小屋摇曳着灯火一簇。
在发光。
“有没有人夸过你的眼睛很好看?”我喃喃。
他笑了,很温雅,“只有你这样说过。”
掌握着至高无上权柄的人,总是深沉,总是情绪不外露。就好像是皇家的遗传,刻在骨子里的训诫,叫他们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时,能挑得起天下的重任。
这当然也是枷锁。
我用力抱住他,“哥哥说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怎么有人能这么自由,这么活泼。”
他不否认:“是这样。”
所以才会生出一点好奇心,所以才会越走越近。
像被关在精美笼子里的鸟儿,期待有朝一日能像笼外爱撒野的猫,窜梁上柱,自由自在。
他想了想,又说:“父皇让我尽快娶亲,问我是不是在等赵家姑娘病愈。我担忧他要指婚,没想到他居然说很中意你做太子妃。”
我惊讶:“为什么?”
老实说,我对自己有着很清醒的认知。
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应当像山一样稳重,像海一样包容。
但我为人跳脱,还很小心眼。
我不由得怀疑皇帝陛下有什么问题。
小太子笑,“你自己去问他吧。”
22
翌日,陛下召见我。
我在熟悉的宫殿间穿梭,最后叩开了皇帝的殿门。
他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宽大书桌后面,手里一册书,面前一盏茶。
只不过消瘦了许多。
看见我来了,陛下抬了抬眼皮,很熟稔的口气,仿佛我还是那个李小荷,“来了啊,坐。”
我装乖,领了杯六安瓜片,坐在阳光疏落的窗子边笑眯眯。
“陛下,好久不见。”
回廊下挂着几只精巧鸟笼,雀儿婉转的啼声偶然漏了几声进来。
皇帝就在欢快的鸟啾声中慢慢开口:“阿兆小时候太懂事听话,朕总疑心他能不能坐稳江山。毕竟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需要有一点无法无天的勇和莽。不过啊,你算是个异类,随便别人怎么说,总是我行我素。跟你相处久了,从前在朕面前说几句话都会出汗的小小太子,后来居然能跟朕据理力争了。”
我挠了挠头:“其实我也没您说得那么好。”
皇帝轻轻合上眼睛,兀自说道:“未来若要做太子妃,你还得去见一个人。虽然她曾经伤害过你,但她毕竟是阿兆的嫡母。”
-
阳光跟随我的步伐倾泻了一地,然后又被合上的大门关在了身后。
宫殿还是那座宫殿,整洁又华美,却仍然在盛大的夏日阳光中显出几分寂寥来。
大约是少了踏足的人气儿。
尘埃在窗牖前漂浮,我看见皇后坐在深椅中,远远地抬起了手。
“你竟然要嫁给太子了?”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我坐在小几上,沉默地看着她。
我们俩中间隔了一道精致的地毯,却像是隔了一道天堑那样遥远。
“你倒真有些气运。”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自从知道了皇后居然是我亲生父亲的亲姐姐之后,我对她的心情就五味杂陈。
如果知道赵小荷其实是霍小荷,她还会对我下杀手吗?
但我并不敢这样直接明了地问出口。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皇后还是那么雍容华贵,从衣着到发式一丝不苟——尽管我听说,她又被查出几桩伤天害理的事情,因此一直被禁足在宫中,并没有得到皇帝的宽恕。
“会下棋吗?”她问。
我往前走了几步,坐在长榻的另一侧。
她执黑,我执白。
殿里太安静了,落子的声音都被放大,无端地,我生出峭壁对坐的错觉来。
“我有一个弟弟,英俊又聪明,从小就被寄予厚望。长辈们都说,霍家的荣耀要靠他来延续。”皇后搭子成掎角,并不看我,自顾自地讲那个十多年前的故事,“我也很期待,期待他建功立业,以霍家嫡子的身份青史留名。”
她忽然抬头,凌厉的丹凤眼紧紧地盯住我:“可是他偏偏爱上了一个异域女子,还要为她留在异域。家族悉心栽培,给他人人艳羡的资源与地位,但在他心里还不如一片羽毛重要。”
我和她对视,说:“并非人人都看重权势,也许他刚好是其中之一。”
皇后的眼角有细密的纹路,让她看上去更偏执,也让这份偏执显得更单薄脆弱。
“他有了一个女儿,又为了这个女儿死在边疆。你说,如果你是我,会不会觉得这个侄女真该死?两岁的时候,她就应该死了。但她没死,偏偏又回到了京都。她那张脸,跟我弟弟小时候一模一样。
最要命的是,她居然大摇大摆进宫了。我不能允许皇帝起疑心,更不能允许霍家的荣耀毁于一旦。我想弄死她,她居然没死成。不过还好没死成啊,不然霍家的荣耀,要谁去续写呢?”
她捏着棋子出神,笑容满足。就好像义无反顾的飞蛾,追逐着虚无的火焰,误以为那就是人生的全部,可实际上这一辈子,不曾为自己活过片刻。
“娘娘,我姓赵。”我不冷不热地说。
她像是从梦中惊醒,视线仿佛刀刃。
“胡说!”皇后重重地拍了一掌棋盘,黑玉白玉偏离了交点,散成一团,有几枚跳到了地上,声音淹没在长绒地毯中。
满室安静里,只有皇后的声音越发尖锐:“你身上流着霍家的血,你必须扶持霍家,必须壮大祖宗基业!”
我没再说话,轻轻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宫门开合,皇后和她关于霍家的梦想都被关在了那一方颓唐宫殿里。
陈旧的气息,陈旧的树木,陈旧的荣耀。
那些浮华名利,霍攸都不在乎,我又在乎什么呢?
人世我只活一遭,悲欢有数,都应该尽兴在值得的事。
23
往出走两步,我看见了我的值得。
他正站在宫墙外等我,亭亭如柏。
我笑眯眯看他:“张手。”
小太子伸出手给我。
我攥住他手指,把一枚白子放在他掌心。
“为什么给我这个?”他诧异。
“嘘,不要声张,这是我给你的聘礼。”我踮起脚尖,在他耳边煞有介事地胡说八道,然后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抓紧开溜。
小太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快步追上我。
“你以忘忧为聘,我以江山作礼,”他的声音有藏不住的笑意,“赵小荷,你可不许反悔。”
我捂住耳朵试图跑路,又被他一把拦住。
夕阳深照,年轻的影子在古老的墙砖上追逐打闹。
而地平线上,正有一簇霞光悄然跃起。
-END-
下面这篇也超好看喔,入手不亏~
“我不信天,也不信命。天要亡你,我便要天俯首称臣!”小狼狗男主x有头脑女主~
如何以「将军出征回来了,他还带回一个怀孕的女子」为开头写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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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蓝qiang 发表于 2021-4-1 14:22:50 | 只看该作者
 
【完结,甜饼,全文近5000字,放心食用】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我的双胞胎哥哥当年也是十四岁,我为什么要提他呢?


因为要不是这个狗玩意被选成太子伴读后,作死摔折了腿。


我这个大家闺秀也不用女扮男装替他进宫陪读了。


皇命难违,说了九月初一要去皇宫。那九月初二去都不好使。


所以告别了爹爹,娘亲,还有笑得一脸得意的断腿哥哥。


我毅然决然走进了皇宫。


进宫见到太子以后,我松了一口气。


还好太子随了他爹,有一个浮夸的性格。伴读不只我一个,具体的数不清,那几个又端水又送茶的谄媚少年。我实在分不清他们是男宠还是伴读。


几日相处下来,我越发轻松。


每次太子出门都是被人群簇拥着,我长的矮,他看不着我。


我家官职也不高,别家的子弟跟我不熟,也拆穿不了我。


没事吃吃糕点,喝喝茶水。我学习成绩一般,太傅压根不管我。武艺师傅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练的不好不坏,也没人注意到我。


总而言之,我的咸鱼生活,平静又快乐。


终于到了第一百天,我欢天喜地,期盼哥哥赶紧替我。


我俩本来脸长得就像,我发育的还晚,所以身材平平,很像男孩子。十四岁之前的我俩几乎都长的一模一样,分不出来谁是谁。


可是之后我会不会发育,谁会知道呢,此刻我十分期盼哥哥赶紧来替我。我是个大家闺秀,我还要回去绣花抚琴嫁人。


一封家书传来。


好家伙,狗玩意刚好的腿又因为进宫的路上骑马摔断了。


我带着微笑,把家书揉成了一个球,然后想要飞奔回家,把它塞到哥哥的嘴里。


我应该跟我娘说一下,别光治哥哥的腿,他的脑子也需要治一下。


我在皇宫度过了我十五岁的生日。


我周围的小姐妹都是从十二岁开始发育的,然后逐渐到十五岁变成一个玲珑有致,花容月貌的大姑娘。


我不一样,我是十五岁的第一天开始发育,然后莫名其妙,连半年都不到,我就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身材高挑丰满,笑起来勾人的美女。


要不是我带着裹胸布,天天扮丑。想必太子这时候就得管我叫娘了。


毕竟他老爹还年轻力壮,正往后宫里塞年轻的姑娘。


我发育的事我爹娘知道,我哥也知道。但是我哥腿还是没好。


而且我的性子尚且能苟活,保全我们家,我哥的性子就不一定了。


爹娘害怕把他送进宫,第二天太子就得被气出高血压。


可喜可贺。


太子还是老样子,整天鼻孔瞅人。出门时,身后乌泱乌泱一大片人。


但是我隔壁的小赵将军,好像跟以前不同了。


说起小赵将军,我俩还有一段过往。


无关风月。


啧,不对,也关风月。


他半夜发现自己尿床了,洗了被子之后就在月亮底下晾被子。


那夜微风拂面,我二人一见如故,交谈甚欢。


究其原因,主要是我来了月事,也刚洗完被子。


小赵将军不清楚,只当我是跟他有相同的经历。


同病相怜,相顾无言。


一时间就要和我拜把子做兄弟。


兄弟我是不能做的,但姐妹是可以处的。


小赵将军家世显赫,但他对于不熟的人,总是绷着个脸。


没人爱带他玩,都是少年,心高气傲。谁愿意整天跟个拉拉着脸的人说话。


即使知道这是自己需要拉拢的人,太子本人也不愿去和他交好。


但也没人敢得罪小赵将军,毕竟人家实力,家世,地位在这放着。


我不一样,小赵将军,或者说赵垣。他是我褚兰的好姐妹。


试问,谁不想要一个高冷霸气,有时又有点傻缺可爱的好姐妹呢?


而且,这个姐妹还不差钱,总是给我带京城最有名酒楼的烧鸡。


但我发现,随着我逐渐的发育。


赵垣他看我的我眼神越来越不对劲。


那眼神,跟我看到烧鸡的眼神差不多。


我闻了闻衣袖,嗯,是有点烧鸡的味道。我要是碰到一个浑身老散发烧鸡味的人。我也得这个眼神。


而且我还发现,赵垣他越来越爱尿床了。


原先我来月事的时候,一个月要洗个两三次。其实我也垫小垫子了,主要是我半夜不老实,它老漏。


后来我学聪明了,被子太大我洗不完,我给自己买了一个小褥子.......


赵垣比我好点,不是每个月都尿床。但是他知道我怕鬼,所以晚上晒褥子的时候都会陪着我。


别再问我为什么赵垣看不出我来月事了。屋外太冷了,我洗被子是在屋里洗的。我只有晾褥子的时候才在外面。而且我平时就咸鱼,所以来月事的时候反倒能比平时活泼点。


嗯,活泼主要是因为疼,我要满地打滚。


话归正题,赵垣尿床的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第一个排除他跟我一样是姑娘的可能性。


因为他长的身材高大,蜂腰猿臂。明眸星目,剑眉薄唇。


之前武艺老师考体能测试的时候,他还捞过我一把,连搂带抱的让我通过了跑步测试。那时候我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胸肌,腹肌,肱二头肌,还有不知道啥肌。


我再一想。


赵垣不会是肾不好吧。


一想到身姿卓越,还有迷妹的小赵将军,半夜因为肾不好,只能摸摸爬起来洗被子。我就控制不住的想笑。


毕竟是好姐妹,我本着人文精神。亲切的与小赵将军探讨了他肾的问题。


好家伙。


我第一次被他甩了门。


要不是之后他给我买了糕点和烧鸡,又低三下四的哄了我半个月。


这段友谊,就因为肾而消失了。


我自我反思了一下,觉得我也有错。


比如我有一个好姐妹,她平胸,那我肯定不能当面提出来。我要暗地里送她丰胸的东西,然后当她胸不平了,就会来感谢我。


深谙此道的我送给了小赵将军数不清的补品。他家有钱,估计也吃过不少补品了。所以我就挑那些个土方子中,带劲的东西送给他。


诶,奇怪了,明明他补的都快流鼻血了。怎么还是老尿床啊?


“南南,我不补了。我真的吃不了了。”赵垣这两天吃补品吃的晚上都要睡不着了。


可“褚南”送他的东西,他又不舍得送回府。


每天南南都会给他带东西,和他一起吃饭。赵垣太喜欢这种和南南像是夫妻一样的感觉了,他不舍得破坏一点。


可最近补的太旺了,他昨晚折腾的一晚上没睡着。本就是十七八岁,少年的年纪。而且喜欢的人就在隔壁。他昨晚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克制力,才没偷偷跑去南南的屋里......


偷偷看着“褚南”的表情,赵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南南越来越好看了,也越来越温柔了。他想要表白的心思一天比一天强烈,有时总是说着说着平常的话,就想亲亲南南。


他知道世道艰难,他和“褚南”都是男人。但只要南南也有对他的心意,那么哪怕是对抗所有人,他也要和南南在一起。


他会努力的杀敌,加官进爵,给南南想要的一切。别人嘲讽“褚南”,他就冲上去保护南南。他要给南南一个安稳的生活。不让他被伤害。


又过了几个月,可喜可贺。我的身份没被别人发现,小赵将军的肾也在见了一次太医之后,变得越来越好了。我那位断了腿的大哥也终于明了事理,打算进宫替我。


一想到我马上要走了,要离开我生活了近两年的地方,要离开我的好姐妹赵垣。


我除了狂喜,没有别的情绪。


本来我哥进宫,我还有点担心赵垣会不会认出来,然后逼问我哥一番,我哥那怂货,肯定不打自招,把我给供出来。


别人我倒是不担心,因为这两年也就赵垣记住了我长什么样子。其他人估计连我姓什么都不知道。


五月初五,离宫的这一天,我打算请小赵将军吃顿饭,自爆一下马甲。


可帖子我还攥在手里没送出去,小赵将军就被抄了家。


老赵将军被人诬陷谋反,一家老小都判了刑。还好他家有块祖传的免死金牌。这才保全了赵家人。但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下半生赵垣都要呆在鸟都不拉屎的边关了。


也不知是不是皇帝老儿心中有鬼,连一天都不到,就把赵家所有人都运出了城外,恨不得让他们赶紧到边关,不给他们任何翻案的机会。


我得知消息后匆匆跑到了城门口,虽然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跑,裹胸布让我差点半道猝死。可却还是错过了赵垣的马车。


我站在城门口,看着人来人往。


这辈子...... 可能再也见不到赵垣了......


一想到这,我松了松裹胸布。可却还是觉得胸闷得难受,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我没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没死在后宫的争斗中。


我平安的回到了我爹娘身边,我又开始抚琴绣花,可我再也不想嫁人,不想吃烧鸡,不想一个人去晒被子......


时光荏苒,又过去了小三年。


我已经十八了,谢谢我那以前一直不着调的老哥,能够突然着调一回,娶回一个英姿飒爽的嫂子。她性格爽朗,为人热情,对我们全家都很好,我也非常喜欢这个对我极好的嫂子。


我哥这两年也混得不错,全家上下借他的光,生活的比以前富裕多了。


多亏我哥和我嫂子生活美满,马上就打算要孩子了。所以我爹娘才没逼我成亲。


我不想成亲,我不喜欢别的男人。


我喜欢赵垣,我自己知道。


从在城门哭的那一刹那,我就知道我的心已经随着小赵将军走了。这话是有点让人牙酸,但我并不否认。


我喜欢这个长相俊朗,却帅而不自知总是傻乎乎的男人。我喜欢这个知道我爱吃什么,即使他也爱吃却不跟我抢的男人。


我喜欢这个会认真礼貌地拒绝其他姑娘的男人。我喜欢这个半夜困的眼皮都要粘上了,却还是陪我晾被子的男人。


他对所有人都冷着一张脸,可对我却笑得比花还甜。


唉,又甜又酸又苦,真不想再回忆他了。


“我靠,媳妇快抱抱我!安慰安慰我的小心灵。你夫君今天碰到了一个变态!”


褚南一到家,就搂着妻子秦瑶,一边撒娇一边抱怨。


“怎么了?”秦瑶无奈地摸了摸褚南毛茸茸的脑袋。她夫君天天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搂着她撒娇,她都腻歪了。


褚南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秦瑶。“今天,朝廷上来了一位将军。看他朝上还是个正常人,一下朝就抱着我.....呜呜呜呜呜呜呜”


褚南快说不下去了,脸埋在秦瑶的肚子上一边扭一边哭。


秦瑶抹了一把脸,哄了自家夫君三个小时才给哄过来。就这样哄,褚南再说话的时候还是一边打着哭嗝一边说的。


“这死变态居然说喜欢我好多年了,嗝~。呜呜呜呜,我都不认识他,他居然就要抱我!嗝~,他谁啊?我是男的啊,我有媳妇啊,他干嘛啊!?呜呜呜呜呜呜呜。”褚南又开始倒在秦瑶的怀里哭。


秦瑶越听,眉头越紧。


她夫君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是长的俊美。这不会是真被哪个男人看上了吧?


“啪嗒!”我手里那装着桂花糕的瓷盘,不小心摔倒了地上。


“兰妹子你去哪啊?兰妹子?”


嫂子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可我心跳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楚。


“砰,砰,砰,砰。”


我跑的比那时还快,风声在我耳边作响。


街坊邻居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褚家那个闭门不出的姑娘,今天跑的比爷们还快,笑得像傻子一样。


当我一脸傻笑跑到道路中央。我的笑容慢慢凝结了....


那个,那个啥。赵垣现在在哪来着?我现在该去哪?我好像光顾着跑了,没问我哥现在赵垣住哪......


虽然闹了一出乌龙,但我还是碰到了赵垣。


说巧不巧,赵垣就在这条街东头。刚买完京城最有名酒楼的烧鸡。


他提着烧鸡一回眸,我拎着裙子一转头。


一瞬间,我俩看着对方,都笑了起来。


也许是艰辛都在前几年过完了,所以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畅的让人不敢想象。


三皇子,哦不,应该说是当今圣上。一点也不像先皇和太子的骄奢淫逸。他是个好皇帝,体恤百姓,公私分明。他为赵垣家翻了案,并开始重用起赵垣。


小赵将军也成了堂堂正正的赵将军。在击退了边关的敌人后,就把军营交给了部下。他自己安心留在京城陪着我。


当他带着皇上的赐婚旨意来找我的时候,我没理我哥气绿的脸,欢天喜地的就拉着赵垣一起挑起了成亲用的。


红盖头被轻轻挑起,我看到了我朝思暮想的人。


虽然被同僚灌的大醉,可看我的眼神却还是柔情似水,漂亮的凤眸含着满天星辰。


“兰兰......”他用低沉的声音唤我的名字。我耳朵酥麻麻的,脸上飞来红晕。


我深情地看着他,轻启朱唇。


“赵垣,不想上我床了是不是!满身酒味,喝得酩酊大醉,我等你等的瓜子核桃都吃没了。你信不信我今晚不跟你同房了!!!”


咳咳,虽然有洞房当晚有小插曲。


但总而言之,我的生活还是很幸福的。


再一晃我已经三十岁了,我儿已经十岁了。说来也巧,他也被选成了太子伴读。


一手拉着赵垣一手拉着我儿。我将小小赵将军送到了皇宫门口。


刚才妹妹哭了,心疼女儿的赵垣赶紧回马车哄小情人去了。


就剩下我和我儿站在了皇宫门前。


我弯下腰,替我儿整理了一番衣衫。又用手帕,擦掉小小赵脸颊的泪水。


“娘,那烧鸡就给孟儿吧,味太香了,孟儿都馋哭了。”赵溪孟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嘘~”我把竖起食指放到嘴前,温柔的让他别说话。


我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道。


“你小子要不是跟我抢烧鸡,我还能多留你两年,不至于让你这么早进宫。”


说罢,就听着小子号啕大哭的被嬷嬷带进了皇宫。


我听到儿子的惨叫声,笑得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临走前,我跟身后的皇宫潇洒地摆了摆手。


我进宫那年,只有十四岁。


我没成为皇后,也没成为太子妃。


我没淹死在莲花池,也没被哪位娘娘毒死。


希望我的故事,能打动你。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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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912118501 发表于 2021-4-1 14:23:23 | 只看该作者
 
我遇见皇上那年,只有 3 岁。
进宫那年,14 岁。
冷宫长夜漫漫,我却数不清我死的时候已经是何年何月了。
(一)
归长乐是个寂寞的皇后。
她最大的爱好就是酿酒,平素做得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坐在轮椅上,穿过宫中长长的走廊,穿过后院竹林间的风,穿梭在独属于她一人的小小酒庄里。
陪她一同寂寞的,除了窗外斑驳的竹影,天上高悬的明月,还有满满当当一个酒庄里,她亲手酿制的各种美酒。
当柔妃怀上龙裔的消息传遍宫中时,归长乐仍在酒庄里酿酒,韦子七站在她身旁,欲言又止:「你……不难过吗?」
归长乐转动轮椅,倚窗而望,语气淡淡:「不难过,左右捱一日过一日,旁人的事,与我有何相干?」
韦子七在家中排行老七,归长乐一直称他七郎,他们的相识,像足了民间的传奇话本。
一个是名不副实,深宫寂寂的皇后,一个是神出鬼没,飞檐走壁的游侠,最初的遇见,竟然是在地下酒窖的一个大缸前。
那里面酿制着归长乐的拿手绝技,葵心白夜,她当时算准日期下到酒窖,哪晓得有人比她捷足先登,偌大的酒缸空空如也,只躺着一人,紫衣华冠,俊眉秀目,却在睡梦中悠悠打了个酒嗝,端得一副醉死鬼的模样。
归长乐简直惊呆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偷酒贼,竟然喝光了她一大缸「葵心白夜」,还赖在酒缸里烂醉如泥。
后来韦子七问归长乐,当初为什么没把他交出去?
归长乐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轮椅:「宫里的日子已经这么乏味,好不容易见到个生人,虽然是个小贼,但好歹品味不赖,我为什么要交出去?」
未了,她又反问:「那你偷喝了酒后又为何不逃?」
韦子七唇角微扬:「骨头都醉酥了,哪还想着逃之夭夭,给我神仙也不当。」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酒香弥漫,有什么不言而喻。
世上总有些人,无论认识得早和晚,注定就该成为知己。
酒中音,亦是尘中客。
有那么一段时间,虽然韦子七隔三岔五就在酒庄出现,与归长乐品酒对弈,闲话生平,但他并不知道归长乐的身份,只当她是看管酒窖的宫人。
因为归长乐也没有否认,反而说自己叫阿沁,直到有一天,卫华泽的出现。
卫华泽是东穆年轻的帝王,他到酒庄来看望归长乐,还带了一束花,但紧接着没多久,柔妃就领人登门,当着归长乐的面踩碎了那束花。
躲在暗处的韦子七至今还记得柔妃那张娇美动人,而又怨毒扭曲的面孔。
「好姐姐,你不是花粉过敏吗?陛下真大意,那妹妹就帮你处理掉吧。」
许是听到风声,晚上卫华泽又过来了,看着门口一地碎花,眸中满怀歉意,抬头望向归长乐却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
倒是归长乐早已习惯了,坐在轮椅上平静地与卫华泽对视:「阿苏。」
她这样叫他,私底下她都这样叫他,不管经年故梦,不管中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在她心里,他永远都是她的阿苏。
她说:「你以后别再做这种蠢事了,每次一个送,一个毁,累不累?我不缺花,不缺首饰,不缺绫罗绸缎,我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的一样东西却是你不愿给的。」
院中竹影斑驳,月下风声飒飒,小小的酒庄刹那静了下来。
许久,卫华泽才拂衣起身,徐徐说了一句:「你别胡思乱想,朕改天再来看你。」
他远去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那样寂寥,伶仃得似染了层凄色。
风过庭院,韦子七从暗处缓缓走出,停在了归长乐身后。
归长乐并未回头,仿佛知道韦子七在想什么,她只是幽幽道:「你依然叫我阿沁就好。」
薄唇轻启间,一字一句,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吐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真相——
「真正的归长乐早就死了,我不过借人嫁衣,顶个遮掩身份的名头罢了。」
(二)
当今丞相归汝荣有两个孙女,大孙女归长乐为皇后,二孙女归未央为柔妃,一家上下享尽殊荣。
但其实归家真正的大小姐早年便病逝了,如今的「归长乐」在许多年前,不过是破庙里的一个小乞儿,那间后来被烧得一干二净的破庙,正是她与卫华泽初遇的地方。
韦子七大概不会相信,如今贵为东穆天子的卫华泽,曾有过一段饥寒交迫的「乞儿生涯」。
他九岁时母妃被人诬陷迫害,母家氏族尽皆株连,唯独他被死士护送出宫,本要去投靠他外公的旧部,途中却遭遇了当时许皇后派去的杀手,他不幸滚落山崖,昏厥多日,醒来时便已身在破庙,成了一名小乞儿。
是阿沁救了他,那时的阿沁还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脏兮兮的脸上转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人总是怯生生的,缩在破庙的角落里,像只可怜的小花猫。
她同一位老乞丐在山崖底下带回了卫华泽,他们起初都以为他捱不过去,没有大夫没有药材,每天喂他的那点稀粥都还是阿沁省下来的。
但有时候人的命就是那么硬,许是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还肩负着血海深仇,卫华泽从鬼门关里走了一趟,阎王爷并没有收他。
从苏醒,到休养,再到最后的完全康复,整个过程都是阿沁守着他。
他们睡在一张破席上,吃一份食物,卫华泽半夜发梦魇的时候,都是阿沁紧紧握住他的手,不住地安抚他。
「不,不要,不要抓我母亲……」
这是卫华泽噩梦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日子久了,阿沁自然也察觉出他不是一般的人。
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阿沁转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从来不会去追问卫华泽的过去,在她心里,他就是阿苏,是她救活的阿苏。
因为卫华泽的母妃是云苏人,所以他让阿沁叫他阿苏。
起初卫华泽一直想找机会联系上他外公的旧部,但外头风声正紧,人人自危,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静待时机。
可时机没有等来,反而等来了那旧部因举报有功,升官发财的消息,原来那旧部竟是许皇后那边的暗棋。
卫华泽吓出一身冷汗,他不知是该后怕还是该庆幸,他因祸得福,如果当时直接投靠了那旧部,只怕他早已被扭送到了许皇后面前,尸骨无存。
从此他将身份藏得更深了,曾经高高在上的华泽皇子,隐于破庙,与一个叫阿沁的姑娘相依为命,彻彻底底地成为了小乞儿阿苏,那些前尘往事,就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渐渐埋葬。
直到七年后,有个人找到了他。
那个人,正是当时权倾朝野,与许皇后明争暗斗的丞相归汝荣。
他再三确认了卫华泽的身份后,仰天长笑:「天助老夫,天助老夫也,你就是我扳倒那贱妇最好的一把利器!」
(三)
九岁流落民间,十六岁被寻回宫,卫华泽以皇室遗孤的身份归来,在丞相归汝荣的一手主持下,那场多年前的旧案终于沉冤得雪,许皇后行迹败露,被震怒的卫帝打入死牢,许氏一党彻底倒台。
四年后,卫帝驾崩,卫华泽被归汝荣扶上天子宝座,却不过只是他手中的傀儡皇帝,处处受到牵制。
就像当初火烧破庙,将庙中乞丐尽皆灭口时一样,卫华泽完全没有资格说不,他只能拼尽全力保下了阿沁。
是的,一场大火烧光一切,唯一活下来的便是阿沁。
卫华泽将她带进宫,牵着她的手说:「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不会再让你吃苦了,我们会有自己的一个家……」
家?阿沁呢喃着,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她才亲眼见证了一场人间地狱,在她心里,那个栖身的破庙就是她和阿苏曾经的家。
可是那里被烧了,那些像亲人一般的大小乞丐全部葬身火海,他们还会有家吗?
阿沁不知道,也就从那一天起,她像被关进笼中的小鸟,身不由己,开始踏上了一条漫漫不见底的路。
登位后,在安置阿沁的问题上,卫华泽是前所未有的坚持,他要立她为后,决不让步。
归汝荣怒不可遏,却还不到和卫华泽撕破脸皮的时候,所以几经周旋,他们各退一步,采用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达成了一份不可告人的协议。
一是阿沁要顶着归家早死的大小姐,归长乐之名为后,从此世上再没有一个叫阿沁的乞丐姑娘;
二是立后的同时,必须得让归家的二小姐,归未央进宫为妃,且地位与皇后平起平坐;
第三条,卫华泽一开始并没有告诉阿沁,但很快,阿沁就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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