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科学家们正在走出国门，与“一带一路”国家合作科研，参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
王强 · 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员格致论道第102期 | 2023年9月13日 澳门
我是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王强，一名从事唇形科芳香植物分类学研究的科研人员。今天很开心能有这个宝贵的机会，跟格致论道一起来到美丽的澳门，与大家分享唇形科植物的故事。
说到唇形科，大家可能会疑惑，什么是唇形科植物？它有什么特点？主要分布在哪里？有什么作用？
我想先给大家分享一张非常漂亮的小草的照片。它开着蓝色的小花，一串一串的，它的名字就叫荆芥。荆芥是什么东西呢？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养猫？如果有在养猫的朋友，可能你们会去宠物店去买一种猫的玩具，叫做“猫草”。猫闻到或者吃了“猫草”之后，就会达到图片中这种可爱的状态。
“猫草”对猫有一种致幻的作用，因为这个植物的体内含有一种特殊的化学物质，叫做荆芥内酯。荆芥，不仅对猫非常重要，它也是我研究的唇形科植物中的一员。
目前，全世界的唇形科植物总共有7000多种，唇形科这个术语太学术化了一点，所以我们姑且称之为“猫草”家族。
餐桌上的“猫草”已完成：10% //////////
大概在15年前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我就做过一些唇形科的分类学研究。但是我真正决定深入全面地去研究它们，是始于8年前的一件事。
左：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Royal Botanic Gardens, Kew）；右：迈克·吉尔伯特（Mike Gilbert）
当时作为我们国家公派的访问学者，我在英国的皇家植物园邱园做了一年的访问学习。我在邱园有一位非常好的朋友，他是一位老植物学家，叫迈克·吉尔伯特（Mike Gilbert）。
2016年春节，我刚到英国，他就把我请到他家，摆上家庭盛宴来欢迎我。第一盘菜就是法式烤羊排，在吃之前，他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王博士，你来猜一猜，烤羊排上面这个小小的植物叶子是什么植物？”
我当时有点懵，都用烤箱烤成这样了，实在不好认啊。迈克就提醒我说：“Your family.”他要表达意思的是我曾经研究过这个植物家族。
我恍然大悟，那肯定是唇形科。那个叶子的外观像针叶树的叶子，像云杉、冷杉。但云杉和冷杉是不能拿来烤羊排的，它们太油腻了，烤出来肯定不好吃。
唇形科有一种植物叫迷迭香，它的叶形有点像云杉、冷杉。而且迷迭香的香气十足，用它作香料来烤羊排，一定极其美味。
左：撒了罗勒的披萨；右：罗勒（Ocimum basilicum）
在英国生活的这一年里，除了进行科学研究，我也品尝了很多当地的美食。有一种让我印象深刻的披萨，它上面会撒一些绿色的小叶片，有一种柠檬的香味。后来，我看到超市里面在卖这个东西，它叫做罗勒，属于唇形科植物。
左：萨拉米（salami）；
右：百里香（Thymus mongolicus）
在我老家四川，麻辣味的香肠很好吃，但在伦敦找不到这样的香肠。我去超市找到一种裹满了叶片的香肠，叫萨拉米（salami），是意大利的传统美食。我很好奇上面的叶子是什么植物，一看成分表，才知道它是百里香，也是唇形科的植物。这个植物非常漂亮，右边这是我在喜马拉雅山拍到的百里香。它的叶子可以让香肠的风味“提升十个等级”。
薰衣草（Lavandula angustifolia）
大家都知道薰衣草很浪漫，在法国的普罗旺斯有着一片一片的“紫色海洋”。通常，我们认知里的薰衣草有助眠安神的作用。不管是薰衣草的精油，还是用薰衣草扎的干花香袋，闻了之后都会睡得很香。
左：薰衣草牛排；右：薰衣草柠檬奶酒
我在伦敦的时候，才发现它还很好吃，用薰衣草烤的牛排吃着不油腻，并且有着一股独有的芳香。吃的同时还配着薰衣草的柠檬奶酒，那种感觉真是太美好了。所以说在英国这一年，我品尝了好多“猫草”家族的植物做成的美食。
回国之后，我一直关注唇形科芳香植物在食品中的应用。我发现国内对这类植物的应用十分广泛。比如薄荷，欧洲用，我们国内也在用。在酒吧可以喝到薄荷味的鸡尾酒，口香糖、漱口水也都离不开薄荷。
▲紫苏（Perilla frutescens）
紫苏在中国的分布十分广泛，并且我国已经有上千年品尝紫苏的习惯。前段时间有个很火的电视剧，其中有一个情节是剧中的“赵盼儿”熬制紫苏饮料，称之为紫苏饮。
▲ 紫苏炒螺蛳
大家可能听过一个词，叫做时光荏苒。其实，紫苏的别名就是荏苒。回国之后，我们与朋友们去广西考察植物的时候，我还品尝了紫苏炒螺蛳，这道菜的好吃程度堪比广西著名的柳州螺蛳粉。
虽然这么多的美味佳肴都是来自于“猫草”家族，但目前全世界真正能被有效利用的“猫草”家族，包括其他芳香类植物，一共还不到400种。“猫草”家族非常庞大，前面我提到全世界有7000多种，还有巨大的芳香宝库等着我们去钻研、去开发。所以我决定，一定要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去研究清楚全世界的“猫草”家族。
“有惊有喜”的寻觅之旅已完成：30% //////////
由于“猫草”的数量之多，我需要找一个最值得研究的突破口。
▲ 冠唇花属（Microtoena）
所以我就想到这样一类小家伙，它叫做冠唇花。冠唇花是因其外貌而得名的。它的花冠分为上唇和下唇，它的上唇通常有红色、紫色、紫红色的斑点或者斑块，像戴了一个小礼帽。
▲ 冠唇花属的分布范围
它非常的稀有，在野外很难找到它。它的分布以我国西南地区为主，在横断山区、喜马拉雅的南坡，向南延伸至中南半岛，再到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岛。
在我研究之初，很多人不了解这类植物，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种冠唇花属的植物，有人认为是40种，有人认为只有25种，没有统一的意见。所以我要把它所有的产区都去调查一遍。
最开始去了横断山的北段，四川天全的二郎山。天全有一种比较稀有的冠唇花叫麻叶冠唇花。它花期在夏季，所以我在炎热的夏天找了3天，爬了很多的山路，满头大汗，晒得可以说是“晒秃噜皮”了。
很遗憾，一棵都没有找到。当时我非常沮丧，只能换一个可能的分布点，再去寻找它。
▲ 雅安藿香鲫鱼
从天全出来，经过宝兴，回到雅安稍作休整。在休整的时候，我吃到这样一道菜，它是雅安的一道特色美食，叫做藿香鲫鱼。把藿香的叶子，切碎撒在鲫鱼上面，非常美味。藿香是冠唇花的亲戚，可以说是“表妹”。吃了这道菜之后，我的心情也由阴转晴，把找不到冠唇花的痛苦一瞬间就忘了。这就是芳香植物的奇妙之处。
离开雅安之后，我重整心情去了四川的峨嵋山，去找另外一个特有种。它只生长在峨嵋山，叫做峨眉冠唇花。峨嵋山海拔高差很大，从山脚的500米到山顶的3000多米，一天是走不完的。我当时加快了步伐，带上干粮去爬峨嵋山，寻找峨眉冠唇花。
在峨嵋山遇到不少危险，山上猴子很多。我被一群猴子围攻，它们把我的干粮抢走了。我背着电脑和相机，爬了大概有四五十公里的山路，但一棵峨眉冠唇花都没找到。
我怀着沮丧的心情下山，在下山路的石阶上面横了一条巨毒的蝮蛇，它叫菜花烙铁头。起初我没发现它，在走到它面前的时候，差点要踩上去。我吓坏了，往后一跳，再定下神来一看，原来是一条毒蛇。冷静了一会儿之后，它发现我对它没有威胁，就慢慢游到一边去了。这是在峨嵋山的“有惊无险”，但是很遗憾还是没有找到冠唇花。
但我不能就此放弃。随后，我来到了重庆南川县的金佛山。这里的植物多样性非常高，有好几千种植物，而且有很多特有种，其中之一就是南川冠唇花，它也是冠唇花类植物中的一种。
要在金佛山找南川冠唇花，就不能走游客的路线，在游客石梯附近很难看到稀有野生植物。所以我们走无人区，爬悬崖。这是当时我爬的金佛山的悬崖，爬上去之后，翻到悬崖的另一侧。很幸运，在悬崖后面的山谷里面终于找到了南川冠唇花，这是我的第一次收获。
▲ 南川冠唇花（Microtoena prAIniana）
南川冠唇花的特点是花会聚集成一个类似头状的花序。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困难，终于找到了这棵南川冠唇花。当时我看到它们，兴奋得差点跳起来，终于找到你了！
左：冠唇花（Microtoena insuavis）；中：云南冠唇花（Microtoena delavayi）；右：滇南冠唇花（Microtoena patchoulii）在金佛山第一次成功之后，接下来我们去了云南的南部。还算幸运，爬了很多的山路，找到了更多的冠唇花。我们在腾冲发现了冠唇花；在大理丽江一带，我们发现了云南冠唇花；还在普洱一带找到了滇南冠唇花，它在西双版纳也有分布。
我的信心越来越足了，全世界有分布冠唇花的地方，我都去找了。最后收集齐了科研所需的材料，提取了这些冠唇花的DNA，分析它们之间的亲缘关系，构建了整个冠唇花属的家谱。
最后，我们所有的研究成果被总结成了一本著作——《唇形科冠唇花属的分类学研究》，在科学出版社以英文专著的形式出版了。一经出版，很快就得到国际社会的关注，第二年就在法国居里夫人创办的EDP Sciences出版社再版。
通过我的研究发现，全世界并没有那么多的冠唇花，不像之前说的40种或者25种。通过亲缘关系分析，最后得出只有19种冠唇花。我们在书中记载了每一种冠唇花的分布、特点等内容，也欢迎大家关注这个可爱的冠唇花类群。
泛喜马拉雅地区的“雪域精灵”
研究“猫草”家族，除了关注特殊的类群，还要关注植物多样性的热点地区。保护国际（Conservation International，CI）评估了全世界的生物多样性热点，一共有35个生物多样性热点。而在我国的西南的泛喜马拉雅地区一带，就有3个生物多样性热点。大概占了全世界生物多样性热点的1/10。
我特别想了解泛喜马拉雅地区“猫草”家族成员，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喜马拉雅，在西藏、云南、四川考察，也成了这些“雪域精灵”的朋友。高原地区的太阳辐射很强，我被晒得很黑，所以大家也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喜马拉雅小黑哥”。
泛喜马拉雅地区包括了喜马拉雅山脉、横断山区，以及西边的阿富汗一带的兴都库什山，还包括与缅甸交界的高黎贡山这一带。这里可以说是我们每一位植物分类学家心中的圣地。这里的生物多样性实在太高，初步统计发现，这里的植物种类大概有2万多种，相当于全世界所有维管植物的1/15，是我国全部维管植物种类的2/3。
左、中：塔黄（Rheum nobile）右：玛尼堆
这里有非常多的著名高山植物。比如塔黄，它的外形很像西藏的玛尼堆，是一种很可爱的植物。
还有著名的雪莲花，图中的是苞叶雪莲，也生长在喜马拉雅山。
须弥参（Himalacodon dicentrifoli）
我们还发现了一类新的植物叫做须弥参。喜马拉雅山古称须弥山，这个植物由此而得名。它长在喜马拉雅的南坡的悬崖上，采它非常不容易。
西藏对叶兰（Neottia pinetorum） 这个开着绿色小花，远远看上去像在模仿野蜂的植物叫西藏对叶兰，也来自喜马拉雅的南坡。我当时采这个标本是吃了苦头的。它在模仿雌性蜜蜂，吸引雄性蜜蜂给它传粉。我去采它的时候，蜜蜂就以为我在攻击它的同类，把我叮了个满头包。
球果假沙晶兰（Monotropastrum humile）
还有这种植物，它像一个蓝光摄像头，生长在喜马拉雅的南坡雨林里，叫做球果假沙晶兰。它是没有叶绿素的，不能进行光合作用，会通过腐生的方式吸收营养物质来生存。
这就是拥有着这么多特色植物的泛喜马拉雅，我要在这样一片区域去寻找“猫草”家族。
为了寻找“猫草”家族的成员，我们去了空气稀薄，海拔五千多米的珠峰保护区，也去了悬崖林立，遍布毒虫、猛兽的喜马拉雅的南坡。
左：西藏佩姑措
右：白花枝子花（Dracocephalum heterophyllum）
在这期间，我们也有很多的收获。比如我们去亚东的时候，路过像高原上的蓝宝石一样漂亮的高山湖泊——佩姑措。在佩姑措湖边，我发现开着一串白色小花的植物，它的名字叫白花枝子花。它非常的清香，是“猫草”家族的一员。
藏民朋友告诉我，这种植物在当地是被当作茶来喝的。我尝了一下白花枝子花泡的茶，有一股淡淡的柠檬香，甘甜爽口。只有在这片区域才可以享受到这个福利，在其他地方是喝不到白花枝子花茶的。
亚东鼠尾草（Salvia yadongensis）
我们还在亚东找到了一个非常稀有的新物种，将它命名为亚东鼠尾草。
下：寻找“猫草”的路上
在西藏的林芝一带，也有很多“猫草”家族的成员。当然为了寻找“猫草”，我们风餐露宿，平常就吃点面包、饼干，但有时候也要改善生活，泡点方便面。
藏荆芥（Nepeta hemsleyana）
这是我们找到的藏荆芥，它开着一串串蓝紫色的花。藏荆芥是前面提到的荆芥的亲姐妹，所以它也有让猫快乐的作用。
毛穗香薷（Elsholtzia eriostachya）
还找到了被称为毛穗香薷的一种植物，它还有一个英文名叫做fuzzy himalayan mint，意思是喜马拉雅的毛薄荷。当地很寒冷，它全身长满了绒毛，可以起到保暖的效果，并且它的叶子有薄荷的香味。这些是我们在林芝一带找到的“猫草”家族的成员。
左：夏枯草（Prunella vulgaris）右：凉茶
在美丽的藏南地区也有很多发现，比如在隆子县找到的夏枯草。直接说夏枯草大家不一定熟悉，但如果提到福建广东一带在夏季会喝的凉茶，大家可能就明白了。夏枯草早就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是凉茶里面一个非常重要的成分。
鼬瓣花（Galeopsis bifida）
此外还发现了鼬瓣花，我们在藏南采它也是吃了苦头的。它的花萼筒有很多的尖刺，全身布满了很硬的刚毛。我第一次采没有经验，一把就抓上去了。当时被扎到尖叫，满手都是血。这给我一个教训，采这种植物的标本，一定要戴上手套。
鼬瓣花（Galeopsis bifida）
泛喜马拉雅还包括缅北地区、高黎贡山以及独龙江一带。这是架在独龙江湍急江水上的吊索桥，看着还是很危险的。但是有很多“猫草”家族的小家伙生活在这样原始的环境。
泸水黄芩（Scutellaria lushuiensis）
我们在泸水一带发现了一个新的物种——泸水黄芩。泸水黄芩很漂亮，开着白色小花。黄芩是传统中药材，被用作治疗感冒、咳嗽。我们为这个家族添了一个从来没有被发现过的新成员。
我们把泛喜马拉雅地区调查了个遍，通过这么多年的积累，完成了泛喜马拉雅的植物志书Flora of Pan-Himalaya唇形科卷。这本书已由科学出版社和剑桥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里面记载了泛喜马拉雅地区很多漂亮的、可爱的，也非常有用的“猫草”家族成员。
走出国门，满世界找“猫草”已完成：90% //////////
现在，我们中国的植物学家也走出国门，与“一带一路”国家合作科研，参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
比如中国科学院在肯尼亚的内罗毕，与肯尼亚一同建设了中非联合研究中心。因为参加这个中心的工作，这些年我也去了很多次非洲，重点考察热带东非，它也是全球35个生物多样性热点之一。
我们在这里做了非常多的调查工作，也采集了很多“猫草”家族成员的标本。同时，也看到了很多以前见不到的景观，比如非洲独特的稀树草原。
在稀树草原的边缘，我发现了“猫草”家族的成员，叫做荆芥叶狮耳草。它的花序头就像披着棕毛的狮子脑袋，红色的小花像狮子耳朵，它由此而得名。我们在这里做了非常多的调查工作，也采集了很多“猫草”家族成员的标本。
天蓝荆芥也是在稀树草原附近的灌丛里面找得到的。它生长在东非地区的，是荆芥和藏荆芥的亲姐妹，同样含有荆芥内酯，对猫有致幻作用。
在东非大裂谷，我们也考察了很多原生的植被。东非大裂谷的植物多样性非常高，植被也保护得很好。
我们在这里找到了疏花延命草。从名字来看，大家可以猜到它除了芳香，还有药用价值。
另外还有刺茎水苏。我国的水苏是传统中药材，没想到远在非洲也有水苏的亲姐妹。
我正准备把在东非的调查成果积累起来，完成《肯尼亚植物志》（Flora of Kenya）的唇形科卷。目前进行到了最后的完稿阶段。我相信，在非洲朋友们的热情帮助下，我们一定能完成这本志书。
“猫草”家族是我们美好生活的调味师。我很喜欢他们，也会继续在“猫草”家族的研究道路上越走越远，出版一本世界性的“猫草植物”专著，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猫草”家族的种类、特点、作用及其在地球上的分布，同时让我们地球家园更加芳香。
请大家继续关注和支持我们的工作。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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