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仑 | 钱锺书十四岁写的序文

张翔宇妈妈 · 发表于 2023-12-31 19:00:10

《丽泽报》序。
《丽泽报》第一号，二十四面，顾问沈维钧，编辑者直社，发行所苏州直社（修仙巷十七号宋鸿铭宅），题签王骏烈，一九二四年五月一日出版，“实售铜元五枚”。“丽泽”本《易经》：“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沈维钧是私立苏州桃坞中学校国文教员（钱锺书二十四岁“近作写求勤庐夫子大人吟政门人锺书拜稿”诗帖传世）。直社，本末不详。社员十七名，十四至十八岁，大多吴县人，可能大多就读于桃坞中学，刘明溥（仁声）居首，第二名遭删剪，陆受坤，宋鸿铭（新之），瞿熙邦（凤起），张家声，沈宗和（公侃），徐新民（善之），陆元鼎（幻如），潘纫之，徐蔚昌，陆琦华（玮霄），吴经成（乐卿），朱大洪（润甫），顾鹤，朱煜，周学熙。瞿熙邦、陆元鼎后来成名成家。《丽泽报》第一号目次：钱锺书《序》，吴梅影小说《决志》，王湛霖诗《新乐府·肥和尚》，宋杰散文《模范学生》（附沈维钧按语），钱锺韩小说《贼》，幻如小品《小数》，徐隐民小品《乡下人不识半打》，水镜小品《笔头冰断了》，刘明溥散文《园影》，徐隐民译小说《罗屏霍特（Rohin Hood）》，潘嘉玙论文《革奢风议》，王湛霖散文《我的母亲》，管翼洙散文《幼时的回忆》，霄仙诗《赋得踏雪寻梅》，笑翁诗《临帖》《绘画》，管泗孙小品《蔷薇与桂之谈话》，幻如小说《可怜》，朱鸣和小说《义强盗》，陆怀笑著刘明溥评长篇小说《社会燃犀镜》第一回，《编者琐话》，怀笑广告《小说夺标会第一次徴稿》，《苏州直社社员姓名住址录（一九二四年春季）》。
序：
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今我中国之人民，舍三数而外，无一而非心死之人也；行尸走肉，丧心病狂，犹嚣嚣然自以为得也。于是有识者悲之，乃创觉世之物，厥名曰报。报也者，拯道德之沦丧、文化之凋敝、智识之锢蔽，使心死者更生、不死者长寿者也。呜呼，报之功用大矣哉！及于后世乡曲之士，偶为蛙鸣犬吠，笔之于纸，亦名曰报；其曲则郑卫靡靡之辞，其文则诲淫诲盗之事。其有关于世道人心，无可限量，去报之真义，奚止千里？非丧心病狂之人，又乌能作此！余友陆子怀笑及其同志吴徐二君，皆一息尚存者也，创《丽泽报》，求序于予。余乃告以报之真义，盖所以免陆子及吴徐二君一息之斫丧，而有丧心病狂之讥也。陆子其遵吾言乎？其不遵吾言乎？则请拭目以观其后。梁溪钱锺书序
上海图书馆藏本有点窜，必出作者之手。“其有关于世道人心”之“关”原作“益”字，眉识“益改关”。“去报之真义，奚止千里”之“止”是“至”字之易。“又乌能作此”，“此”后之“耶”已点去。“皆一息尚存者也”“皆”字前之“其人”已涂去。“则请拭目以观其后”为原作“则拭日以欢其后也”之增删——“日”字未及刊正作“目”。“诲淫诲盗”原作“毁淫毁盗”。《编者琐话》谓“本期仓卒出版”，信然。
钱锺书此时正在桃坞读初级中学第一年级。“陆子怀笑”想是陆琦华（篆号玮霄，笔名怀笑、霄仙、笑翁），吴县人，十八岁——中书君在清华园所“怀”“同觅句”“与论文”的“陆大”；“吴徐”当是吴经成（乐卿，梅影，十七岁）、徐新民（善之，隐民，十五岁）。
这篇序文，仿用赵辛楣的话说，为了一本中学生办的文学杂志，就那么愤世嫉俗，真是小题大做！无怪钱基博要教诫十岁的儿子不可“臧否人物、议论古今以自炫聪明”（《题画谕先儿》）。“行尸走肉，丧心病狂”，钱锺书出洋还说（《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鉴赏家这种意见对于活人们不免恭维太过，因为一大半活人等于泥塑木雕”，中外一概；它是《围城序》“写这类人，我没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的渊源（“基本根性”即“Chinese Literature”所谓“the essential rottenness of human nature”），也是《管锥编》论仲长敖《覈性赋》所谓“人莫非冥顽不化”“人性之恶甚于禽兽”的椎轮。钱锺书天资卓荦，童年知识已开，即独具“批眼”（The critic eye, that microscope of wit），“好为高论苛论”（《起居注》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拯道德之沦丧、文化之凋敝、智识之锢蔽”，或许不免带些少年人的稚气。入世未几，钱锺书即不复“挑上救世的担子”；晚节常谈：“向来独学孤行，既不喜登高一呼，亦无力揭竿而起”（汪荣祖《槐聚心史》引）；“独行其是，不顾人非，自娱其老，不期同好。立宗开派，觉世牖民，既无此心，亦无此力耳”（敏泽《论钱学的基本精神和历史贡献》引）。不过，于“世道人心”的“有识”之“悲”——《围城序》所谓“忧世伤生”，《阅世》所谓“块然孤喟发群哀”，始终蟠郁他的心胸。

《丽泽报》版权页。
钱基博《大哥述略》：“今锺书年十一岁，锺韩十岁，则亦以大哥之教，而卒读《论语》《孟子》《毛诗》《礼记》《左传》诸书，暇则涉猎子史，好臧否古今人物，握管作二三百字论文矣。”可他准想不到儿子年才十四就应人“求序”。“余以不才，而喜文事，至十三四，始粗有成”（《获狐辩》），二十前后，钱锺书就为王君纲、费师洪、徐彦宽、钱穆、孙肇圻、李高洁、张振镛、邢光祖的书作序，暮年则成了“更高的人物”，“书序也不屑作，只肯为旁人的书题签”。
范旭仑
责编刘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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