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美国佬又搞了个奇技淫巧！”

马踏东京赏樱花 · 发表于 2024-2-20 06:00:00

西塞罗这边还有点灵感，前两天OpenAI的AI视频模型Sora引发全球轰动，就写一篇随笔，从技术史的角度聊聊这事儿吧。
Sora会带来什么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它一定会带来一些什么。
你看到的这台机器名叫“珍妮机”（Spinning Jenny），它诞生于18世纪中叶的英国，是织布工詹姆士·哈格里夫斯以他妻子和女儿的名字命名的，作为最早的多锭手工纺纱机，它装有八个锭子，将纺纱工的工作效率一下子提高了八倍。

虽然这个工作效率的革新在纺纱工那里是革命性的，但对于整个工业全局来说，起初，这个发明看起来是那么不起眼。没人想到，在随后的几十年里，“珍妮机”将成为诱发整个英国工业革命的“核裂变”的最初那颗中子。仅仅几十年后，突飞猛进的英国工业革命将导致拿破仑即便采用“大陆封锁政策”也无法绞杀这个“小店主国家”。百年之后，这个“蕞尔小邦”将登顶世界霸主的宝座。逻辑是这样的：最早，英国的织布机械由于机械工人凯伊发明飞梭技术，使得织布效率大大提高。而织布需要的棉纱，却还是依靠众多家庭手工业的纺车慢慢纺出来，于是棉纱供不应求，收购价格水涨船高。而“珍妮机”的发明又导致了棉纱产量暴增，织布效率反而落后，于是倒逼着飞梭技术进行改进。就这样织布和纺纱两种技术彼此竞赛，发生了爆炸性进化。短短20年后，珍妮机的锭轮数量突破了80个。当手摇动力无法再转动如此繁多的锭轮时，人们开始寻求水利的帮助。当英国有限的河流被水利纺纱、织布工厂所占满了之后。有人提出，可以将一种同样刚刚发明，原本只用于矿洞抽水，看似没什么广泛应用前景的新型动力机器应用在纺织厂里。这就是蒸汽机。

于是蒸汽机开始在急需动力的英国纺织厂里隆隆开动，在整个英国遍地开花，随后采矿、炼钢、化工、铁路、轮船……等等等等一系列工业产业宛如被惊醒的泰坦巨兽一般从这个岛国悚然崛起、奔腾嚎叫，将人类送入了之前做梦也不能想象的工业革命时代。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珍妮机问世的半个世纪里。

好，现在容我提一个问题：假如当年有一个穿越者，把珍妮机的原型装船翻越万水千山送到当时GDP全球第一的大清，给这个帝国精英士大夫们看，他们会对这台不起眼的机器得出一个什么样的评价呢？其实这事儿甚至不用穿越者来干，18世纪末英国马格尔尼使节团访问清朝的时候就已经做了，他们当时带去的还是相对已经比较成熟、已经由蒸汽轮机驱动的较为成型的纺织机了。可是大清的精英阶层依然对这台机器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不过奇技淫巧而已。”不，别以为清朝人当时蔑视技术，其实同期大清君臣对战场上好用的西洋技术还有另一个称呼，叫“军国重器”。“十全老人”乾隆皇帝在戎马一生的过程中就特别喜欢干一件事——封那些帮助他开疆拓土的“红夷大炮”（实际上也是明末从西方传来的）为“将军”，什么大将军炮、二将军炮、抚远将军炮、威远将军炮，封了一大堆。铭文立传、画像造册、称颂不已……

足见当时的大清其实不是对技术不重视，他们只是对那些不能够立竿见影提升战争效率的技术不重视——你一个纺纱机，就算把纺织工的工作效率提高个几倍，几十倍，又待如何？我大清地大物博，有的是熟练的织工、绣娘，稀罕你那几个玩意儿么？所以，中国在近代没赶上工业革命的失败，不是败在我们不重视“有用”的技术，而恰恰是我们总喜欢追求区分什么技术“有用”，是“军国重器”、什么技术“没用”，是“奇技淫巧”。或者说的更到根子一点，我们败在不理解科技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生物学上有一个概念，叫做“协同进化”，讲的是一种生物看似毫不相关的进化可能会同时引发几种生物、甚至整个生物圈发生适应性的同步进化，最终导致生物圈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白垩纪显花植物的出现，导致了蝴蝶、蜜蜂等传粉昆虫的暴增，以及被子植物的大爆发。而这两者又促进了一种原本卑微的树栖食虫、食果动物的繁盛，最终这种杂食动物中有一支在一场生物大灭绝之后走向地面，走向世界，进化成为了今天统御世界的万物灵长，是的那就是我们人类。好的，显然如果让你复盘，你可能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春天花会开”这事儿与哺乳动物翻盘、人类称霸世界有什么关系。但它确实就是有关系，前者为后者提供了第一推动。而科技的本质，实则是一种类生物，所以科技史上的“协同进化”现象也是无处不在的。你无法预判到某个看似人畜无害、无关痛痒的技术明天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我记得刘慈欣在小说《球状闪电》里就假设过这么一个事儿——主角某次去参加国际会议，看到过一个可以通过卫星遥感检测龙卷风种子的软件，看了以后也就过了。可是若干年后，这个技术几经变化，变成了一个可以操控龙卷风形成超级风暴，摧毁航空母舰的恐怖黑科技。其实刘慈欣老师作为国内“工业党”顶礼膜拜的鼻祖，是比较推崇关键技术单兵突进的，但毕竟是严肃科幻小说家，他也承认技术演进的不可测性和爆发突然性。当然，在现实生活中的，人类科技协同进化的变化莫测，又比刘慈欣老师在作品中呈现的高了好几个量级。比如我曾在《如此努力的苏联，为什么还是输掉了与美国的“芯片冷战”》一文中讲过的美苏“芯片冷战”的故事。苏联对计算机技术的研发不可谓不上心，甚至利用其制度优势，从一开始就投入了美国所无法投入的国家力量催熟该技术的发展。可是最终还是被老美甩了几十条街，原因为何呢？一是没有市场，无法通过消费者的选择完成刺激行业技术演进的正反馈。二就是始终没有形成“技术协同进化”的环境，即便苏联科学家睿智无比，科研所的领导指导有方，研发出一款性能远超欧美同期的芯片，请问又待如何呢？除了极少数科研项目的超级计算机之外，这款芯片是没有量产应用的用武之地的。因为苏联没有美国那样兴盛的民用计算机行业，更没有能够用得上这款芯片算力的电子游戏产业。

这就像珍妮纺纱机如果没有凯伊飞梭的刺激，瓦特蒸汽机如果没有纺织行业的需求，它们确实会沦为虽然设计精巧但没有什么大用、更不会进一步发生进化的死物一样。说到底，苏联的芯片技术什么都好，就只犯了一个错误——它是死的。所以看到一项技术革新，先想它“有用没用”，“有用”就尊为军国利器，“没用”嗤之以鼻为奇技淫巧，这是一种非常陈腐也非常要命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在后发国家追赶前进国至技术大体齐平时，可能还能起到一丁点作用。但一旦同水平的科技竞赛开始，它就将导致严重的科技发展难产，甚至窒息。因为这种思维是违背技术本性的。罗素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实际上，参差多态也是科技的本源。人类的科技发展不是科技树式的，而是开盲盒式的，我们并不知道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技术背后连着一个什么新的技术，而那个新技术是否会成为引爆下一场技术革命的关键。甚至推而广之的说，技术与文化也是相连的，在历史上我们从没有见过一个文化因束缚而孱弱不堪，唯独技术一路如开挂版昌明无比发展到极致的文明——那样的畸形文明，只在大刘的科幻小说里才偶有闪现。

谈了这么多，我们终于要谈到最近大火的Sora。2月16日，曾经研发ChatGPT的Open AI公司又发布了全新的视频生成AI大模型Sora，该模型可以通过文本快速制作出一段长达60秒的视频，视频中可以呈现多个角色、特定动作、以及复杂场景。这个消息传到国内之后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很多人已经开始畅享自己当导演、码一段字就能出一个图文并茂的故事的近未来场景，直呼这是技术革命。

但我也看到了一些人对这项技术嗤之以鼻，认为欧美人就是“玩物丧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充其量就是以后能编段那种不可描述的小电影，放在某境外P姓网站上供宅男们冲一发，而像他们这样浑身正能量的人又从不翻墙、更不看那种不知廉耻的网站，所以这项技术革新四舍五入对他们等于没有，美国人创新了半天创了个寂寞、搞了些奇技淫巧balabala……我对这样的议论真的挺无语的，鲁迅先生说：“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这是我国古代卫道士的职业病，却不意这种想象力如今更近一层，一见Sora，马上想到色情小电影，想到伤风败俗上去了。且不论这种想象有多荒诞不经，我觉得这个思维的短视和愚蠢，真的跟大清当年有一拼，近代我们吃了这么大“求用”的亏，因为瞧不起“没用”的“奇技淫巧”挨了那么毒的打，居然还没教会很多人这么基本的一个道理——正如自由交换乃是经济繁荣之源，残次多态乃至科技发展之本。科技发展不是“攀科技树”，而是“开盲盒”，对未知的未来科技，我们根本不知道某项技术革新背后连着的究竟是什么——就像18世纪的人不知道珍妮机会连着工业革命一样。所以面对未知的科技创新，我们要做的就是少做自以为是、妄自尊大的判断，界定这个“没用”的奇技淫巧，不需学；那个是“有用”的军国重器，赶紧学。少做界定、少划禁区、多留空间、保持我们经济和科技发展的活力和学习能力。这就是我对Sora这项技术革新的一点观感，你让我现在提供预判，说这个视频模型将给人类带来什么，很抱歉我非专业人士，说不出来，我估计专业人士也是说不出的，因为技术协同进化的复杂性是让人无法预判的。但我可以肯定的是，Sora将给人类带来的，绝对不是编个小电影那么简单。因为“以文生视频”这个效率的提升太让人吃惊了，它让人想起珍妮机或者古登堡印刷术，将带来的是一次产能爆炸——思想产能的爆炸。而这种爆炸一定会带来非常强烈的漫溢效果，引发很多产业发生连锁革命。等着看，一定会的。而在这种连锁革命即将到来之时，妄自尊大的嘲笑“美国佬又搞了个奇技淫巧”是多么无知而可笑。曾经犯过的错误，我们不应再犯。保持开放、保持自由、保持谦逊、保持活力、保证自由。唯此，我们才能赶上世界之潮。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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