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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答] 鸭腿鸭脚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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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敏 发表于 2022-6-21 15:31:56 | 只看该作者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箴子文选》之2
鸭腿鸭脚包 (武汉方言)
老汉口华商街往底下走（注1），过了云樵路剩下那一小段，左手是辅义里右手是丽华里，街两边统共十二个石库门栋。百把步走穿这段华商街的尾巴就到胜利菜场，再往前几步，左拐过景福路上交易街，右拐穿东山里就是中山大道了。（注2）
上世纪五十年代，这十二个门栋里大概住着四十几户人家，大多数男将都是以前银号钱庄的职员，解放后被人民银行留用，女将们很少上班的（注3），基本上都是“烧火带引伢，一末带十杂”的家庭主妇。也有几家教书的、做生意的、凭手艺吃饭的和打粗的，像辅义里巷子口就是家姓吴的裁缝舖，占了大半边过道搭案板做活，上面隔个暗楼睡觉，一家三口挤得像鸽子笼，老婆弄饭都要把炉子拎到街上来。
盛夏，白天的街景因炙热而寂静，像沙漠般荒肃，连狗都懒得叫。可一到晚饭前后阳光褪去，街上就无比喧闹起来。各家各户端盆拎桶往街面和墙上泼水，水泼上去吱吱冒泡一会就干了。等热气散去，再浇一遍水才会略有凉意。然后，摆竹床（注4）、摆藤躺椅、架床板、架绷子，舖席子，各家有约定成俗的地盘互不侵犯。无需半个钟头，整条街两边满布“竹床阵”，“节次鳞比”蔚为大观，中间只留着勉强能过三轮车的空地，好让胜利菜场天亮前进菜车子通过。
一家老小洗完澡，男将们赤膊躺藤椅上悠哉游哉地品茶抽烟，女将们上穿无袖无领衫下着吊八寸裤手摇蒲扇三个五个的拉家常，小伢们聚在一堆唱歌讲故事猜谜语抓沙包玩“官打巡强”。（注5）等到月亮从东山里房脊上露出来时，伢们都已熟睡，男将也鼾声起伏，女将悄悄的把毛巾被搭在伢身上和男将肚子上，轻手轻脚的搬椅子进屋。屋里仍然闷热，但女将是不能在街上睡觉的，包括十几岁的姑娘伢。如果有哪个女的实在熬不住热，在街上四仰八叉的睡过夜，准是第二天的头号新闻。这位大胆婆娘定遭众人白眼，还会落下话把，在今后可能发生的邻里骂战中因此而败阵。
这是昔日誉满全球的武汉夏夜独特景观。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这样过，寡淡无味。只有罗歪歪亮相，整条街才分外热闹起来。罗歪歪是卖卤菜的，他扯开喉咙有板有眼的汉川腔从云樵路那边传过来：“鸭腿——鸭脚包，五香干子——五香牛肉！”
好，罗歪歪来了。扛粗活的汉子们拿出了酒瓶，伢们停了游戏围着妈扭筋跘筋要零钱，太婆们笑着说：“看这快活畜牲今天又闹个么笑话。”（注6）
俗话说笑破不笑补，四十几岁的罗歪歪身上补丁摞补丁，但是浆洗得白汪了，总是穿的整整齐齐。可惜右腿有毛病走路地不平。走一步，眯眯眼的圆脸光脑壳就晃一圈。
罗歪歪右膀子挽个特大号的油光水滑的元宝篮子，盖着干干净净的白布，篮子外边吊盏罐头筒子做的小油灯，左肩扛个高脚宽板凳。见拉板车的田老三招呼“歪歪，来两个鸭脚包”，就笑眯眯的一歪一歪过来，先把板凳放稳，再把篮子放板凳上，揭开布，用筷子夹起两根鸭脚包，用油纸托着递给田老三，顺手接过两毛分子钱收进口袋，还不忘问声“要辣酱啵？”。
鸭脚包，用鸭肠绕鸭掌捆紧后卤成，有嚼劲，稍微蘸点辣酱，是蛮对味的下酒菜。拉板车的、蹬三轮的、火车站扛包的、胜利菜场进货的都喜欢乘凉时咪二两，半迷糊睡得香第二天做活有精神。一角钱一个的鸭脚包自然成了抢手货。罗歪歪的篮子里一半位置放几十个鸭脚包，一小半位置放卤鸭腿卤牛肉和卤豆腐干，还有一个辣酱罐一个卤水罐和两瓶酒。可是都嫌他的酒羼水太多冇得味（注7），都喝自己的酒。也有人乘着酒兴一把拎起篮子里的酒瓶，拔开塞子装模作样的闻一下，连笑带骂的说：“婊子养的，黑心狼肝的歪歪老实坦白，这一斤里有冇得二两真货？”随手就要往地上倒。罗歪歪赶快抢回瓶子，“倒不得倒不得！你不喝有人喝。等一下逛到京汉街，有一大帮卖西瓜的河南老乡，抢都抢不赢。”
罗歪歪虽然是个残疾，却很讲究干净灵醒。（注8）他的篮子从不沾地，他的手从不挨卤菜。这点尤其让太婆女将们放心，加上他笑口常开嘴巴甜，卤菜的味道也的确与众不同，和气生财生意就好做。女将们牵着伢围过来，花两分钱买两块干子哄伢们。这个女的嫌干子小了薄了，他笑眯眯的夹小半块补上，你就是存心扯皮拉筋也没得味。那个女的大惊小怪：“吔，歪歪，这是汪玉霞包月饼的纸唻，偷的吧？”（注9）罗歪歪一本正经的说：“大姐，偷字几难听啊，送的。”女的不依不饶：“你又不是汪玉霞的女婿，凭么事送你咧？”罗歪歪一点不慌：“他们的小伙计正拿出一大捆往渣滓桶丢，我一把接过来了，废物利用。嘿嘿大姐，再来两分钱的，给你三块干子，好不好？”
如果运气好碰上哪家来了客人谈兴正浓，叫伢们到吉庆街的酒家打来几斤啤酒，那罗歪歪的大买卖就来了，至少是斤把牛肉四、五个鸭腿外加十几块干子。站柜台的、站讲台的、坐办公室的先生们是不吃鸭脚包的，那是粗汉的爱好，“细人”不能掉身份。
喝酒夸天（注10），夸着夸着很快男将们就夸邪了，自然就把矛头对准了歪歪。据说歪歪住铁路外棚户区，从来没正经娶过堂客，（注11）可也从来身边不缺女人。先是一个襄河跑船的在琴断口翻船丢了货，连老婆都顾不上一个人跑了。女的命大浮上岸来到棚户区，歪歪收留她过了年把。后来又有个河南信阳逃荒的女人住进了歪歪的棚子，再后来，一个从孝感乡里进武汉卖鸡蛋的女人，常在歪歪棚子里歇脚躲雨，一来二去就混到一起去了。歪歪为女人们提供住处提供粮食，女人们为歪歪烧火弄饭浆洗缝补，你情我愿哪个都不吃亏。
玩笑就从歪歪身上的补丁开始，“歪歪，这屁股上的补丁针脚好细呀，是卖鸡蛋的手艺吧？”歪歪知道今天又躲不过了，笑眯眯的只管做生意不搭腔。众人岂能饶得了他，“歪歪，卖鸡蛋的床上功夫高吧？几天不见你脸都发黄了，伙计，按到点啊。”（注12）“喂歪歪莫理他们，我问你个正经事。你艳福不浅三妻四妾的，比皇上还过瘾些，怎么就没生个伢呢？”歪歪说：“哎呀我的哥，穷人命贱，自己都吃了上顿愁下顿，还敢要伢？”“莫得了便宜唱哑调啰，是你冇得那个板眼（注13），种不上去吧？”裁缝店的吴老板是个邪货篓子，张口就来：“你们看他浑身都是歪的，只能歪倒搞，斜进斜出的对不准，那能种得上，都浪费了。”众人哈哈狂笑，笑得跌脚扳手，女将们一边呸呸吐口水一边拉起姑娘伢往门洞里躲。歪歪连生意都不做了，赶紧挽起篮子扛起板凳，荷叶包鳝鱼——开溜，一歪一歪的走过胜利菜场上景福路。“鸭腿——鸭脚包，五香干子——五香牛肉！”声音高亢悠长，但过细听，好像带点哭腔。
时间长了人们渐渐的起了疑心，罗歪歪的卤菜味道特鲜，鲜得叫人上瘾，吃了一回就欠下回，越吃越想吃，肯定有么诀窍，众人议论纷纷。当面问罗歪歪，他依然笑眯眯的：“祖传秘方，嘿嘿，祖传秘方。”终于有一天，在同仁堂药铺站柜台的杨师傅在天井里自言自语：“这歪狗日的,莫非在卤料里放了罂粟壳子？”被刚好出门的方姨听到了，于是消息风一样的传开，以田老三为首的粗汉子们义愤填膺宣言：等罗歪歪再来揪住他审个底朝天。如果真的放了鸦片壳粉子，等于是谋财害命，就送派出所。
但是罗歪歪再不来了，三伏过了冇来，秋老虎过了也冇来（注14）。胜利菜场门口聚一堆人议论：“未必他听到风声，车了？”（注15）蹬三轮送菜的过来说：“这回罗歪歪掉得大（注16），差点把命丢了。他又睡了个女的，见到过的人说白皮细肉的像三道机（注17），罗歪歪都喜嘬了（注18）。哪晓得这女的是在家吵架赌气跑出来的，她男将一路找过来，在棚子里逮个正着。当场把罗歪歪一顿狠捶，排子骨断了两根，下身都踢破了，瘫了铺！”（注19）
第二年盛夏，当竹床阵又摆开的时候，人们不由自主的都想起了罗歪歪，但哪个也不说出口。只有不懂事的儿子伢实在憋不住，学着罗歪歪喊了声：“鸭腿——鸭脚包，五香……”还没喊完，他的妈三步当两步的从屋里赶出来，劈头就是一巴掌，“小砍头的，好的不学学跛子号丧！等你爹回来捶死你！”
没有多少人会记得罗歪歪，就像不记得哪年哪月哪日踩死过一只蚂蚁一样。只有像我这样的老苕货，（注20）把此人此事留在心里还记了下来。
注1：汉口人没有“东西南北”的方向感，只顺着长江的流向指路，往下游江岸区方向称“往底下走”，往上游硚口区方向称“往高头走”。
注2：华商街现为江汉二路，云樵路现为黄石路。经旧城改造，该地段已面目全非，新地图上只剩唯一地名“辅义里”。
注3：已婚男女称男将女将，小孩称儿子伢姑娘伢。
注4：竹床，湖北特产，夏日必备竹制榻具，每家至少一个。
注5：官打巡强，童戏。四人抓阄，巡明示，另三人沉默不表，持巡者猜谁是强盗。猜对则官判强盗挨打，猜错则巡警挨打。
注6：快活畜牲，老年人对晚辈的昵称，并非骂语。
注7：“冇”，两湖土音，读Mao，意同“没”。
注8：灵醒，清爽整洁
注9：汪玉霞老字号，以苏式月饼和脆皮点心著名，老店位于汉口后花楼街。
注10：夸天，闲聊扯淡侃大山。
注11：堂客，妻子。
注12：按到点，兜着点儿，悠着点儿。“按”读入声。
注13：板眼，本事，本领，窍门。
注14：秋老虎：秋末最后一波高温天气,一般出现在处暑节气之后。
注15：车了，船车了舵，拐弯掉头跑了。
注16：掉得大，吃了大亏，丢人到家了。
注17：三道机，过了三次筛的大米很白，用以形容女人皮肤白晰。
注18：喜嘬了，高兴得近乎癫狂。“嘬”读Zuo。
注19：瘫了舖，倒床不起。
注20：苕货，苕，白薯。苕货，笨蛋
2014 08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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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中山大道武汉方言五十年代石库门上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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